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晨光透过轻纱窗帘,将餐厅角落那盆绿萝的叶子照得近乎透明。空气里弥漫着白粥的温热米香和现磨咖啡的醇苦,两种气味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缠绕在一起。温暖穿着丝质晨袍,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小口喝着粥。米粒软糯,但她尝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食道里堵着什么,吞咽都变得困难。昨夜几乎无眠,眼球后方带着酸胀的干涩。

      温哲坐在主位,戴着金丝眼镜,正在浏览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中式立领上衣,比平日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些家主的威严。温廷深坐在温暖对面,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偶尔抬起眼,目光掠过温暖,带着一种冷硬的、评估货物般的审视。

      餐桌上摊开着几份早报。其中一份财经版面的头条标题异常醒目:「温氏高管周明轩涉嫌职务侵占及商业贿赂,昨夜于‘云顶’会所被警方带走调查」。旁边配了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隐约能看到周明轩面如死灰被围住的瞬间。另一份报纸的标题则更显诛心:「光曜塔阴影?温氏内部震荡初现端倪」。

      “周明轩的事,董事会那边反应如何?”温廷深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一块冰投入看似平静的热汤里,打破了餐桌上维持着脆弱的宁静。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报纸头条。

      温哲放下平板,取下眼镜,慢条斯里地用绒布擦拭着镜片,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树倒猢狲散。”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几个跟他走得近的,电话从后半夜响到今天清晨,都想约我喝茶表忠心。剩下的,噤若寒蝉。”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温暖身上,那目光不像父亲看女儿,更像古董商评估一件刚刚经历过剧烈震荡、不知内部是否已出现暗裂的珍贵瓷器。“你这次,做得还算干净。”

      这不是夸奖,是结论,是风险评估后的初步判断。温暖握着瓷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静,点了点头,没说话。她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一点情绪流露,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心虚或得意,都会被眼前这两位精于算计的男人放大解读,成为他们判断局势、拿捏她的依据。

      “章启呢?”温廷深像是随口一问,用银质餐刀细致地抹开黄油,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他在这件事里,出了多少力?”他咬了一口涂满黄油的面包,咀嚼得很慢,目光却始终带着重量,压在温暖身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悸动。温暖垂下眼睫,盯着碗里微微晃动的粥面,那圈圈涟漪仿佛是她内心动荡的写照。“他提供了关键信息。”她选择了一个最中性、最不易被抓住把柄的回答。

      “哦?”温哲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脸上,“什么样的‘关键信息’,能如此精准,一击毙命,连半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给周明轩,也顺便……堵住了所有可能为你说话的旁支股东的嘴?”

      温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紧,发干。她不能说出U盘,不能说出那些肮脏交易的细节,那会把她自己也彻底拖下水,让她从“清除障碍者”变成“阴谋参与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抬起眼,迎上父亲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而坦诚,尽管指尖在桌下微微颤抖:“他掌握了周明轩挪用‘光华新区’项目专项资金,并伪造证据试图嫁祸给我的关键证据。时机……抓得很准。”

      “时机抓得很准……”温哲重复着她的话,尾音刻意拖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玩味,“是啊,时机太好了。好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他是导演,你是站在台前的演员,周明轩……”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感,“是那个被献祭的角色。”

      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温暖的耳膜,刺入她最不愿面对的潜意识。她感到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丝质晨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温暖,”温廷深放下餐刀,银器与骨瓷盘边缘碰撞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章启这个人,水太深。他用起来顺手,像一把快刀。但别忘了,他能反手把周明轩埋得这么彻底,将来未必不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未尽的含义像沉重的阴云般笼罩在餐桌上方,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一种基于家族利益考量下的、最冷酷的警惕。

      就在这时,管家林伯无声地走进餐厅,步履轻得像猫,微微躬身:“先生,章启先生来了,说有些关于昨晚‘云顶’项目收尾的细节,需要向大小姐汇报。”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连咀嚼声都消失了。

      温暖的心脏猛地一缩,然后失控地狂跳起来。他来了。在这个她被父兄步步紧逼、几乎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刻。

      温哲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早有所料,又像是对这场及时出现的“汇报”感到一丝嘲讽。“让他去书房等。”他吩咐完林伯,重新拿起平板,语气恢复了平常,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汹涌的对话从未发生,“先吃饭。”

      这顿早餐在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温暖味同嚼蜡,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喧嚣奔流的声音,混乱而焦灼。她不知道章启为何此刻前来,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那“来自过去的灰尘”又带来了新的变数?

      章启站在温家书房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没有坐下。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身形挺拔如孤松,与这间充满了古籍和沉香木气息的、象征着温氏权力核心的房间既格格不入,又诡异地融合。这里的一切都沉淀着时间与财富的重量,而他,像一柄刚刚淬炼出炉、锋芒内敛却煞气未尽的剑。

      他没有碰林伯端上来的那杯碧螺春,任由热气袅袅散开。他的目光落在书案后方悬挂的一幅字上——「光曜四方」。铁画银钩,气势磅礴,是温氏创始人,温暖祖父的手笔。

      门被推开,温暖走了进来。她已换上了一身米白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试图掩盖眉眼间的疲惫与动荡,挽起的发髻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但在章启看来,那层伪装薄得像初冬的冰面,底下汹涌的暗流清晰可见。

      “你来了。”她关上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

      章启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读取着她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变化。“看来,早餐不太愉快。”他陈述事实,语气里没有疑问。

      温暖走到书案后,没有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带有木质纹理的桌面,仿佛在寻求一点真实的触感。“我父亲和大哥,他们不是周明轩。”她抬眼看他,眼底有挣扎,有后怕,也有清晰的警告,“他们起疑了。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整件事。”

      “怀疑是聪明人的本能。”章启走向她,步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踩在既定轨道上的从容,直到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宽大书案的距离。他微微前倾,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形成一个无形却压迫性的姿态。“他们怀疑我,利用你,清除异己,觊觎温氏。”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甚至隐含着一丝对这场猜忌游戏的嘲弄。“他们猜对了一半。我确实在清除异己,也确实……觊觎温氏。”他的目光如同最深的夜,锁住她这缕试图挣脱却又被吸引的光,“但我不是在利用你,温暖。我是在把你,变成我。”

      温暖的呼吸一滞。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般精准的凿子,一次又一次,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认知和试图维护的底线。

      “交出U盘的时候,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残忍,不容她有任何逃避,“站在我身后,意味着接纳我的规则,我的黑暗,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你现在感受到的挣扎、不安、甚至恐惧,不是因为他们起疑,而是因为你正在亲手杀死那个过去的、活在阳光下的、纯粹的‘温大小姐’。你在流血,但这是新生的代价,是剥离旧壳必然伴随的剧痛。”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微微苍白的脸颊,但在最后一刻停住,悬在半空,转而拿起书案上那支价值不菲的鎏金钢笔,在指间随意却稳定地把玩着。那支笔,是温哲常用之物。

      “他们怀疑,就让他们怀疑。”他垂下眼,看着那支在指尖翻转的笔,语气淡漠得像在讨论天气,“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让他们更谨慎,但也更……投鼠忌器。他们动我,就要考虑你被牵连的后果,考虑温氏股价再次波动的风险,考虑董事会里刚刚平息的暗流是否会因此重新汹涌。你现在,是我最坚固的盾,也是他们最棘手的难题。”

      钢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然后稳稳停住,笔尖遥指着桌面上那份报道周明轩事件的报纸。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情情绪,只有绝对的理智和一种……欣赏自己亲手推动棋局走向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学会享受这种感觉吧,温暖。站在悬崖边,冷风吹拂,俯瞰那些还在平地上、遵循着陈旧规则的人。”他微微勾起嘴角,那弧度冰冷而缺乏真心,“这才是权力真正的滋味。不是拥有,而是支配,包括支配你自身的恐惧。”

      温暖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柱急速爬升,扩散到四肢百骸。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亲手将她推入道德与权力的漩涡,又在此刻为她冷酷地剖析鲜血淋漓真相的男人。她恨他的冷静,恨他的操纵,恨他将一切包括情感都视为工具。但内心深处,有一个被释放出的、黑暗的声音在疯狂地叫嚣——他说的是对的。从她交出U盘、默许甚至参与那场“云顶”布局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想证明自己价值、试图在家族规则内获得认可的温家大小姐。她成了共犯,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她的手上或许没有直接沾染鲜血,却已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泞与阴影。

      “那你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和无力,“你的‘代价’是什么?章启,你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样,你的代价……又是什么?”

      章启把玩钢笔的动作顿住了,极其细微的一顿。他看向她,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流星骤然划破永夜的天空,带着灼热与毁灭的气息,快得抓不住任何确切的痕迹。

      “我的代价?”他重复了一遍,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又像是在咀嚼这个词本身的意义。他放下钢笔,笔身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决定性的“咔哒”声。“很早以前就付过了。”

      他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那种经年累月的、刻在骨子里的、用某些珍贵之物交换而来的东西,早已与他融为一体,无需言说,也无法言说。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节奏规整。

      “大小姐,先生请章先生去茶室一叙。”林伯恭敬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传来,打破了室内紧绷的寂静。

      章启几乎是瞬间便直起身,脸上所有细微的、可能泄露真实情绪的表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恢复了那种无可挑剔的、属于“温总得力助手”的恭敬与疏离。他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衬衫袖口,动作流畅自然。

      “走吧,”他对温暖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触及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去见见你的父亲。”

      茶室的氛围比书房更显凝滞厚重。紫檀木的家具吸收了光线,显得深沉。空气中弥漫着顶级普洱特有的陈香,但这份醇厚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无形的绳索。

      温哲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正在慢条斯理地沏茶。紫砂壶、闻香杯、茶海……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沿袭自古老传统的仪式感,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充满掌控力。温廷深坐在下首,目光落在氤氲升腾的茶雾上,看不清具体情绪,但周身散发着冷气。

      章启跟在温暖身后走进来,姿态谦逊,微微颔首,却不显丝毫卑微,仿佛他天生就该踏入这样的场所。

      “坐。”温哲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中的水流,只指了指对面的空着的太师椅。

      章启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目光平视,既不咄咄逼人,也不闪躲怯懦。

      温哲将第一泡茶汤淋遍茶宠,然后滤出第二泡,澄澈红亮的茶汤注入一只精致的品茗杯中,推到他面前。“尝尝,有些年头的班章古树。”

      “谢谢温董。”章启双手接过,指尖稳定,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先观其汤色,再置于鼻下轻嗅茶香,最后才小呷一口,在舌尖细细品味,动作标准得像是经过严格训练。“好茶。气韵强劲,茶汤饱满,回甘迅猛且持久。”

      温哲这才抬眼看他,目光沉静如古井,却蕴含着能吞噬一切的光:“听说,这次能如此迅速地解决周明轩这个麻烦,避免集团声誉遭受更大损失,你功不可没。”

      “不敢当。”章启放下茶杯,双手依旧扶在杯沿,语气平稳谦逊,“是温总临危不乱,运筹帷幄。我只是恰好身处其位,提供了一些力所能及的线索,幸不辱命。”

      “力所能及?”温廷深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和质疑,“能直接把周明轩钉死,让他连挣扎余地都没有的线索,恐怕不是‘力所能及’四个字能概括的吧?章先生,过谦……就是傲了。”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停止了流动。温暖坐在章启侧方的位置,感觉手心里沁出的冷汗几乎要让她握不住拳头。她看着章启,他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波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廷深,”温哲淡淡开口,打断了这无形的对峙,他重新执壶,给章启的杯子里续上滚烫的茶汤,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千钧,“年轻人,有能力是好事。懂得借力,更是智慧。”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章启身上,带着审视与警告,“只是,借来的力,用起来要格外小心。力道刚猛,固然能破局,但也易折。若掌控不住,反噬自身,伤人也……终将伤己。”

      这话里的警告,赤裸得几乎不加掩饰,直指章启那来路不明却凌厉狠辣的手段,以及他与温暖之间危险的关系。

      章启迎向温哲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畏惧,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将所有投来的石子都无声吞没。“温董教诲的是。力是工具,无分善恶,关键在于执器之人。”他微微前倾,双手扶杯以示尊敬,但言辞却不卑不亢,“心要定,不为外物所动;手要稳,不因情势而偏。”他微微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温暖,然后回到温哲脸上,继续道,“更要清楚,最终想用这工具,雕琢出什么样的作品。是只顾眼前毁坏,还是……为了构筑更稳固的未来。”

      他在暗示什么?他在父亲面前,竟然敢如此……不退让,甚至隐隐划下道来?温暖的心骤然提了起来,悬在半空。

      温哲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钟。茶室里静得可怕,只有旁边小电炉上煮水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最终,温哲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又像是某种权衡后的暂缓。

      “说得好。”他点了点头,不再看章启,转而对自己脸色不太好看的儿子说,“廷深,多学着点。章先生年纪虽轻,但这份定力和眼界,不简单。”他这句“不简单”,含义深远。

      温廷深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反驳,但眼神里的冷意又加深了一层。

      这场充满机锋与试探的谈话,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得能淹没人的氛围中结束了。章启礼貌地告退,温暖跟着他一起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茶室。

      直到走出温家大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坐进章启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隔绝了身后那座庞大宅邸的视线,温暖才感觉那一直扼住她喉咙的无形压力稍稍缓解,允许她得以喘息。

      “你疯了?”她忍不住侧头看向驾驶座上已经发动引擎的章启,声音里带着压抑后的微颤,“在我父亲面前说那些话?你知不知道他……”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温哲那深不见底的城府和掌控欲。

      章启操控着车子平稳地驶离温家宅邸门前那条安静的林荫道,目光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示弱只会让他更觉得你好拿捏,可以随时像清除周明轩一样,轻易地将我这张牌打出去,或者……废弃。”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静地分析着,“让他看到我的价值,也看到我的不可控,看到我不仅仅是一把刀,更是一个有自己意志和意图的执棋者,他才会权衡,才会……投鼠忌器。”

      他又用了这个词。温暖靠在微凉的真皮椅背上,闭上眼,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席卷全身。她感觉自己像一颗棋子,在章启和父兄那复杂而危险的棋盘上,被看不见的手来回拨动,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

      车子没有开往公司方向,而是驶向了与市中心繁华背离的另一条路。

      “去哪儿?”温暖睁开眼,看着窗外逐渐变化的街景,问道。

      “找个地方,”章启目视前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让你喘口气。”

      他们去了江边。

      不是那些已经开发完善、充斥着游客和霓虹灯的观光区,而是一段早已废弃的旧货运码头。锈蚀的钢架如同巨兽的骨骸般耸立着,延伸向浑浊的江面,脚下的木板大多已经腐朽,露出下面的空洞和奔流的江水。风毫无阻碍地吹过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和江水特有的腥气,猛烈地吹乱了温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

      她看着辽阔的、泛着黄褐色的江面,看着对岸那片在阴沉天幕下显得模糊而遥远的城市天际线,胸口的滞闷和那股无处宣泄的压抑,似乎真的被这粗粝而真实的风吹散了一些。这里没有精致的面具,没有虚伪的应酬,只有真实的破败和原始的力量。

      章启站在她身边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他的侧脸在铅灰色天空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冷峻而孤独,仿佛与这片荒凉融为一体。

      “这里是我以前常来的地方。”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但依旧清晰地传到她耳中,“没钱,没地方去,觉得全世界都他妈是墙的时候,就在这里看着对岸。那时候就想,总有一天,我要到对岸去,站在那最高的地方,把那些墙都踩在脚下。”

      温暖看着他被风吹得飞扬的黑发和紧抿的唇线,没说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提及他的“过去”。不是那个被精心粉饰过的、符合温氏标准的精英背景,而是真实带着泥泞、挣扎和狠厉的曾经。

      “后来我到了对岸,”他继续说着,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发现那里和这里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弱肉强食,一样的需要拼命挣扎才能活下去。只是规则换了一套更虚伪、更道貌岸然的说法而已。”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江风猛烈地将他额前的黑发吹得凌乱,也吹动了他黑色衬衫的衣角。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掩藏着无数算计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些温暖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深沉的东西——有狠决,有荒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温暖,”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仿佛能压过江风的呼啸,直接钉入她的心底,“我们没有退路了。从你选择站在我身后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

      他的目光太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直视她灵魂深处所有残存的侥幸、不安和动摇。

      “要么,我们一起走到最高处,把那些规则,那些墙,那些俯视我们的人,都踩在脚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不容反悔的力量,如同宣誓,也如同诅咒,“要么,就一起从这高处摔下去,粉身碎骨。”

      江风呼啸着从他们之间穿过,卷起她的衣角和发丝,带着江水腥咸的气息。温暖看着他,看着这个如同冰冷磐石又如同诱人深渊的男人。极致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被彻底点燃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在她冰凉的血管里奔流冲撞,让她浑身微微战栗。

      她想起了早餐时父兄那审视评估的目光,想起了茶室里温哲那无声却致命的威胁,想起了交出U盘时那份冰冷的决绝,也想起了昨夜站在公寓窗前,面对璀璨城市时感到的巨大虚无。

      她抬起手,将眼前被风吹得不断拂过脸颊的乱发别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仿佛用尽了她身体里残存的、属于“旧日温暖”的全部力气。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泥腥味的、自由的空气,迎上他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猎猎风声中响起:

      “好。”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甚至没有一丝涟漪。这是一个坠入深渊之人,抓住身边唯一一块坠落巨石的确认。

      章启的眼底,那翻涌的复杂情绪,似乎在这一声“好”里,终于尘埃落定。他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勾了一下唇角,那不是平日里算计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共同毁灭意味的确认与契约达成的印记。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指向江对岸那一片在渐浓暮色中开始次第亮起、连成辉煌而冰冷光河的都市。

      “看,”他说,声音融在风里,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心上,“那就是我们的战场。”

      温暖顺着他的方向望去。

      城市的灯火如同星辰般铺满对岸,璀璨,繁华,却也散发着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那光河之下,是看不见的硝烟,是无尽的博弈,是权力与欲望交织的丛林,是他们即将共同奔赴的、无法也无需回头的宿命。

      她站在他身边,站在废弃的码头,站在过去与未来断裂的缝隙之中,站在道德与野心燃烧后的灰烬之上。

      回响已落,前路已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寓言。这是一场在人性灰烬中寻找火种的实验,一部关于 “吞噬” 与 “反噬” 的冰冷史诗。在这里,你将遇见: 章启:一个来自深渊的“情感色盲症”患者。他精密、冰冷,渴望通过占有最纯粹的光明,来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 温暖:一个身负“善良的傲慢”的持光者。她坚信自己的光能驱散一切黑暗,却不知这份善意,正悄然成为滋养恶魔的最佳养料。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