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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记忆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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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方浅陌通过玩偶建立的脆弱联系,成了我浑噩鬼生中唯一的光亮。我们发展出了一套独特的相处模式。白天,她去上学,我有时会跟着,像个看不见的守护灵,飘在教室后排,看她专注的侧脸;有时我会留在小区,和那些能感知到我存在的流浪猫待在一起,或者在阳光下感受那一点微弱的暖意,试图驱散魂体深处不断渗出的寒意。
但每到黄昏降临,我的心(如果鬼魂还有心的话)就会生出一种急切的期盼。我会早早回到她的房间,等待着她推开那扇门,然后迫不及待地附身到那只旧兔子玩偶上。那是我们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光。
沟通依旧缓慢而笨拙。方浅陌极具耐心,她找来旧手语教材,重新学习,然后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我。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唤醒。那些简单的手势——你好、谢谢、我、你、爱、难过——当我操控玩偶的手比划出来时,灵魂深处似乎有模糊的画面随之闪烁,像浸了水的旧胶片,看不清内容,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暖意。
【记得吗?】她用手语比划,眼神亮晶晶的,【我们以前还说,这是我们的秘密语言。】
玩偶(我)用力地点头,绒布手臂笨拙地模仿着她刚才的手势:【记得。】
是的,我记得那种感觉,那种共享一个秘密的、亲昵的快乐。虽然具体的场景依然模糊,但这份确信让我感到一丝慰藉。
她开始问我更多问题,用是或非就能回答的简单问题。
【微末,你……恨我吗?】有一天晚上,她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比划出这句话,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怯的愧疚。
我愣住了。玩偶的手停在半空。恨她?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恨她?灵魂深处涌起的只有绵密的酸楚和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我用力地摇头。
她似乎松了口气,但眼里的愧疚并未散去,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可是……我恨过你。我以为你丢下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想告诉她,不是的,我从未想过丢下你。可我无法表达这么复杂的句子,只能让玩偶往前挪了挪,用软软的布手臂轻轻环住她的手腕(这是我能做到的最近似拥抱的动作)。
她感受到这笨拙的安慰,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次,嘴角是带着一点笑意的。
然而,这份偷来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裂痕首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从我自身开始出现。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方浅陌在书桌前整理旧物,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本边角磨损的《雪国》。她随意地翻动着,一张夹在书页里的旧照片飘落下来。照片上,是年纪更小一些的我们,大概十三四岁,穿着夏天的校服,并肩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笑得没心没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那一刻,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敲击了一下,嗡的一声巨响。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方浅陌和房间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混乱、扭曲的碎片——
……刺眼的日光灯……冰冷的金属桌椅……手腕和脚踝被皮带紧紧束缚……一个穿着白大褂、看不清面容的人影拿着什么东西靠近……剧烈的、无法形容的痛苦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耳边是冷漠的、重复的话语:“这是为你好……纠正你的错误……”……
“啊——!”我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附身在玩偶上的魂体剧烈震颤,几乎要维持不住形态。
“微末?你怎么了?”方浅陌吓了一跳,丢下照片,紧张地抱起玩偶。她看不到我脑海中闪过的恐怖画面,只看到玩偶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痛苦和强烈的恐惧感淹没了我。那是什么?那些画面是什么?那个地方是哪里?穿白大褂的人是谁?
【痛?】方浅陌焦急地用手语比划,【微末,你哪里痛?】
我无法回答。玩偶在她怀里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儿,那尖锐的痛苦和恐怖的幻象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寒意。
方浅陌担忧地抱着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玩偶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捡起那张掉落的照片,看着上面笑容灿烂的我们,眼神黯淡下来:“是因为这个吗?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用很低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有时候,我宁愿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许那样,你会快乐一点。”
这次剧烈的头痛和闪回,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之后,类似的情况开始零星出现。有时是听到某个特定的词语(比如“治疗”、“纪律”),有时是闻到某种消毒水的气味,甚至有时只是方浅陌房间灯光的角度,都可能触发那些可怕记忆碎片的突然袭击。
每一次,都伴随着魂体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我开始害怕入睡(虽然鬼魂可能不需要睡觉),害怕那种意识沉入黑暗后,不知会冒出什么可怕记忆的感觉。
与此同时,我能感觉到自已作为“鬼”的能力,似乎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以前,我完全无法影响现实世界。但现在,偶尔在情绪极度波动时,我似乎能让桌上的纸张轻微晃动,或者让台灯的灯光不稳定地闪烁一下。这种变化并未让我感到欣喜,反而充满了不安。这力量源于什么?是否与我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有关?
更大的危机,来自外部。
方浅陌的母亲,王阿姨(我从她们的对话中知道了她的名字),对我们的“秘密”越来越无法容忍。她几次撞见方浅陌对着玩偶“说话”,脸上的忧虑和不满日益加深。
一天晚上,方浅陌在和我用手语“聊天”时,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是我回来后,第一次听到她如此轻松的笑声。然而,这笑声却引来了王阿姨。
她猛地推开门,脸色阴沉地看着抱着玩偶、脸上还带着笑意的女儿,又看了一眼那只破旧的兔子玩偶,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陌陌!”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又在跟这个破玩意说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方浅陌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把玩偶护在身后:“妈,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在自言自语,放松一下。”
“放松?我看你是魔怔了!”王阿姨大步走过来,伸手就要抢玩偶,“把这脏东西给我!早就该扔了!”
“不要!”方浅陌尖叫着躲开,把玩偶死死抱在怀里,“这是我的!你不能扔!”
母女俩第一次因为我(或者说,因为代表我的玩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王阿姨认为女儿精神出了问题,产生了严重的臆想症。而方浅陌则死死守护着我们的秘密,坚决不承认任何“不正常”。
争吵的最后,王阿姨指着方浅陌,语气冰冷而决绝:“好,你不肯承认是吧?我看你就是学习压力太大,脑子不清醒了!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看看!”
医院?我心中一惊。透过玩偶的纽扣眼睛,我看到方浅陌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我也感到一阵恐慌。去医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的秘密可能暴露,意味着她可能会被当成精神病患隔离起来?
那天晚上,方浅陌抱着我(玩偶),哭了很久。恐惧和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们。我们偷来的短暂美好,仿佛即将走到尽头。
而在我的灵魂深处,那些被强行压制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因为这场冲突而更加躁动不安。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裂缝下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那是我遗忘的真相,也是所有痛苦的根源。我既害怕它的到来,又隐隐预感到,我无法永远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