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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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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在雨停后变得稀薄,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落在项羽的脸上。他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那是一种军人本能的警觉,即使在极度疲惫和陌生的环境中,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依然保持着对光线的敏感。
他发现自己靠墙坐着,身上盖着一条粗糙但厚实的毛毯。环顾四周,昨夜的混乱景象在晨光中变得更加清晰——
堆积如山的杂物,蒙尘的物件,空气中漂浮着陈旧纸张和霉变的味道。这不是他的营帐,不是他的彭城。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刺痛感回流:垓下的歌声,乌江的寒风,然后是……这片光怪陆离、喧嚣刺耳的钢铁之地。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的老茧摩擦着,带来一丝熟悉的粗粝感。
裴寂云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可能根本没怎么睡。他正跛着脚在厨房里忙碌,用一个银色的小壶烧水,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工作台的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商品列表和聊天窗口。
“醒了?”裴寂云头也没回,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卫生间在那边,左边那个门。”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屋子里多出一个来历不明、体格骇人的陌生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项羽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房间里显得更具压迫感。他按照指示推开门,面对那个洁白、狭窄、充满瓷质反光的小空间,他停顿了片刻。凭着昨夜模糊观察到的裴寂云的行为,以及一种对器物功能的直觉,他尝试着操作。水流冲泻的声音让他微微蹙眉,这与他熟悉的任何声音都不同。
当他走出来时,裴寂云已经把两碗冒着热气的、糊状的东西放在了工作台唯一一块清理出来的空位上。
“燕麦粥,”裴寂云用勺子敲了敲碗边,“将就吃。我这里不开火。”
项羽看着碗里黏稠的、颜色寡淡的食物,没有动。在他的时代,即使是军粮,也带着谷物原始的香气和咀嚼的实感。
裴寂云已经自顾自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
“吃不惯?”他瞥了项羽一眼,左边嘴角习惯性地歪着,“总比饿着强。看你这一身……行头,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剧组跑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他问得随意,但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他需要评估风险。收留一个麻烦,和收留一个潜在的、更大的麻烦,是两回事。
项羽依旧没有碰那碗粥。他的目光掠过裴寂云行动不便的左腿,望向窗外。
城市的喧嚣已经开始苏醒,汽车引擎的轰鸣、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汇成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噪音背景。
“此地,终日喧闹。”他陈述道,声音低沉,压抑着不适。
“城里都这样。”裴寂云喝完最后一口粥,开始收拾碗勺,“习惯就好。或者,习惯不了也得忍着。”
他跛着脚走到房间一角,那里堆着不少尚未分类整理的旧物,主要是些破损的家具、捆扎的旧书和一些用硬纸板箱装着的零碎。
“你,”他指了指项羽,“今天的活儿,把这些箱子搬到门口,按大小摞好。我联系了收废品的下午来拉。”
他没有再追问项羽的来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烂摊子,他不想窥探太多,免得引火烧身。让这家伙干点体力活,抵了昨晚的收留和这顿早饭,算是两清。之后是去是留,再看情况。
项羽没有异议。他走到那堆杂物前,开始动手。他的力量极大,那些沉重的箱子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被轻松地提起,整齐地码放在门口。动作高效,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处理军资辎重般的利落。
裴寂云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咋舌。这力气,确实不像普通人。他注意到男人搬运时,身体总会下意识地保持一种易于发力和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眼神也始终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门口和窗户的方向。这更像是一种……职业习惯。
在搬动一个特别沉重的、装着金属零件的木箱时,箱子底部一块松动的木板突然脱落,里面的零件哗啦一声散落出来。其中,混着几片边缘锐利的、锈蚀严重的金属片,形状有些特殊。
项羽的动作顿住了。他弯腰,捡起其中一片锈蚀的金属,用手指抹去表面的浮尘,露出更深层的锈色和一点残留的、依稀可辨的轮廓。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此乃……箭镞。”他抬起头,看向裴寂云,语气是绝对的肯定,带着一种跨越了时空的确认感。“军中制式。”
裴寂云愣了一下。箭镞?他走过去,接过那片锈铁看了看。
这东西是他前几天从一个在九里山附近工地干活的小贩手里按废铁价收来的,以为是某种老机器上的零件。
“你认识?拍古装戏用的道具?”
项羽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片箭镞,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锈迹,看到它曾经锋利的寒光,听到它离弦时的破空之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断面,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涌——熟悉,痛楚,还有一丝……恍如隔世的悲凉。
“何处得来?”他问,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九里山那边挖出来的。”裴寂云觉得这男人的反应有点过于投入了,“怎么?这道具做得挺真?”
“九里山……”项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那是他曾经征战过的地方,是彭城之外的古战场。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这间堆满“破烂”的屋子,最终定格在工作台上那个灰扑扑的青铜爵上。他大步走过去,拿起那只爵,仔细看着它的器型、锈色,甚至低头嗅了嗅那上面的气息。
“此爵,亦非仿制。”他放下爵,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乃汉初之物,或更早。”
裴寂云皱起了眉。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认识生锈的“箭镞”还能说是爱好,但如此肯定地鉴定青铜器,这需要的不仅仅是“道具师傅”的知识。而且,这男人身上那种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言谈举止,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古老和悍勇……
一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悄爬上了裴寂云的脊背。
他盯着项羽,试图从那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从那双重瞳里读出一丝一毫的虚假或表演痕迹。但他只看到了沉静如水的肯定,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遥远过去的苍凉。
裴寂云沉默地走回电脑前,快速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项羽”、“外貌”、“特征”。
网页跳转,几张模糊的古画和文字描述出现在屏幕上。他对比着屏幕上的文字和眼前的男人——重瞳(描述为异相)、身材魁梧、力能扛鼎……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关掉网页,又点开一个本地新闻的页面,上面有一张戏马台景区的宣传照片,拍的是景区内项羽的石雕像。那雕像的姿态、那种睥睨的气韵……
裴寂云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站在屋子中央,正低头凝视着手中锈蚀箭镞的男人。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山岳般厚重的轮廓,仿佛一尊误入凡尘的、沉默的青铜神祇。
荒谬。
太荒谬了。
裴寂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你入戏太深了吧”,或者“哥们儿你这cosplay有点走火入魔了”。
但那些玩笑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和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对峙。
过了许久,裴寂云才用一种极其干涩、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试探性地问出了那个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项羽抬起眼,那双深褐色的、在某些光线下仿佛真有双瞳的眸子,直视着裴寂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的箭镞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轻响。
然后,他望向窗外,望着那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他昔日疆土的天际线,用一种混合着无尽疲惫与最后骄傲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
“吾,乃西楚霸王,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