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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山间的雾气开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缓缓笼罩四周。然而,宁君澜这方小小的后院,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护佑着,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明。檐下的风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将院中的一切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宁君澜和陈游并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目光都落在院子中央。叶若正带着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他张开手臂扮演护着小鸡的“母鸡”,脸上洋溢着笑容,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活力,孩子们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躲闪,笑声清脆悦耳。他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容,在灯光和欢笑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生动夺目。

      “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宁君澜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她的问题直接而平静。陈游为何滞留于此,她是最清楚的见证者。“还怨吗?”

      陈游的目光落在叶若身上,看着他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他缓缓摇了摇头:“从未怨过。从一开始,就没有。只是……放心不下,也舍不得,所以才想方设法,让他走这一遭。”

      “因爱生恨,因恨生怖。我原本还担心你执念太深,反受其苦。”

      “执念?”陈游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又温柔的弧度,“是,我对他有执念。但这执念,从来不是恨。我只是……只是怕他遇到不好的人,怕他受委屈。他从小被家人保护得太好,没经历过什么风雨,性子虽然偶尔有点小任性,但心底比谁都干净、都善良。我怎么能放心……”

      宁君澜沉默片刻,凤眸微转,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即便……是因他而死,也不恨?”

      陈游闻言,终于将目光从叶若身上收回,转而望向宁君澜。那一刻,他眼中没有任何怨怼、不甘或悔恨,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和深邃如海的爱意。他摇了摇头:“我的死,与他无关。那是一场意外,是我自己的选择。”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情感压下,“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与他有关……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能护他周全,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目光再次飘向那个欢快的身影,眼神柔软得能滴出水来:“看到他还能这样笑,还能这样毫无负担地奔跑,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我唯一的执念,就是希望他能好好的,平安喜乐,哪怕这喜乐里……再也没有我。”

      山间的雾气愈发浓重,将远山和近树都吞噬在乳白色的混沌里。

      宁君澜和陈游依旧并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目光却都追随着院中那个带着孩子们嬉戏的身影。

      “他于此地,最多只能停留十日。时辰一到,雾散路通,他必须离开。届时……你可舍得?”

      陈游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依旧黏在叶若身上。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舍不得……是自然的。”他微微攥紧了放在石桌上的手,“但我不能……那么自私地将他强留在这里。他已经不记得我了,这……或许反而是件好事。至少,他不必背负着愧疚和痛苦活下去。”

      “好事?”宁君澜轻轻哼了一声,带着难得调侃,“我可是亲眼见过你刚来时,那副痛苦到几乎魂体溃散、难以自持的模样。那也叫……好事?”她回想起陈游初到此地时,因思念和执念而日夜煎熬,几乎要被自身浓烈的怨气与悲伤吞噬的景象。

      陈游闻言,脸上露出窘迫又释然的神情,他抬手摸了摸鼻梁,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啊……那个啊。”他低声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苦涩与自嘲,“实在是……太过想念了。感觉每一寸魂魄都在叫嚣着要见他一面。”他收敛了笑意,转向宁君澜,眼神变得无比郑重和感激,“君澜姐,真的……谢谢您。若不是您当时出手稳住我的心神,又允我在此栖身,我恐怕……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宁君澜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悠远:“我在此地守了上百年,形形色色的魂灵见过无数,像你这般执拗又……痴情的,倒是头一遭见到。”

      陈游沉默了一下,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疑问:“那……您自己呢?百年时光流转,按说早已过了轮回之期,您为何……始终不愿离开?”他虽然亡故不久,但对这死后世界的规则,也已隐约知晓几分。

      宁君澜端起石桌上微凉的茶,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嬉笑玩闹的孩童身影,最终落回自己纤细却承载了太多重量的手上。“我么……”她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有一天会去吧。只是……我若走了,这些懵懂的小鬼又该怎么办?这村子好不容易才与外界那些充满怨戾的孤魂野鬼隔绝开来,维持住这一方难得的清净。我早已成了此地的缚地灵,与这一草一木气息相连。我怕我一离开,这脆弱的平衡被打破,此处……又将不得安宁了。”

      陈游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宁君澜:“君澜姐,如果您信得过我……等我送走叶若,了无牵挂之后,我愿意留下来,接替您守护这个地方。”

      宁君澜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浅、却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的目光再次飘向远处正弯腰帮沈秀华捡起毽子的叶若。

      “也许……吧。”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既未答应,也未拒绝,仿佛一切尚在未定之天,留给了未来无限的可能与变数。

      夜色渐浓,檐下的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院中嬉戏的欢笑声渐渐平息。

      叶若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沾上草屑的裤腿,笑容却无比轻松畅快。陈游和宁君澜也从石凳上站起身。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告辞了。”陈游对宁君澜说道。

      宁君澜微微颔首:“山路湿滑,回去小心些。”

      这时,孩子们都围拢了过来,一个个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叶若,刚才的欢快气氛里顿时掺入了一丝浓浓的失落和不舍。

      最活泼的钱书衡第一个冲上来,一把拉住叶若的衣角,声音带着急切:“叶哥哥!你明天还会来陪我们玩吗?我们还想玩老鹰捉小鸡!”

      那个叫沈秀华的小女孩,也怯生生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却充满期待:“叶哥哥……下次来,能不能教我们丢手绢呀?”

      双胞胎田锦和田鑫更是挤到前面,一左一右地仰着头,叽叽喳喳地抢着说:

      “叶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对呀对呀,你来的话,我们把刘婆婆给的桂花糖分给你吃!”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挽留和询问,让叶若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酸涩。他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语气温柔:“当然会再来呀!只要哥哥还在这里,一定抽空来找你们玩。到时候不光教你们丢手绢,还有好多好多有趣的游戏呢!”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钱书衡的头发,又对秀华鼓励地笑了笑:“秀华想学丢手绢,没问题,包在哥哥身上。”

      得到他的承诺,孩子们的脸上立刻重新绽放出光彩,虽然依旧不舍,却多了几分盼头。

      “好了,孩子们,”宁君澜开口,“叶哥哥和陈哥哥该回去了。天色已晚,不可任性。”

      孩子们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松开了手,乖乖地站到宁君澜身后,只是那一双双眼睛依旧像粘在叶若身上一样,跟着他的移动而转动。

      “君澜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今晚叨扰了。”叶若站起身,恭敬地对宁君澜说道。

      “无妨,欢迎常来。”宁君澜淡淡一笑,目光在叶若和陈游之间流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陈游也对宁君澜点头致意,然后轻轻碰了碰叶若的手臂:“走吧。”

      叶若最后回头,对着孩子们用力挥了挥手:“再见啦!下次见!”

      “叶哥哥再见!”

      “一定要来啊!”

      “说话算话!”

      “小萍,送客。”宁君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般清冷。

      “是,小姐。”小萍恭敬地应声,随即对陈游和叶若微微躬身,“陈先生,叶先生,这边请。”

      小萍提着那盏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提灯,走在前面引路。灯光在浓雾中开辟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晕,照亮脚下湿滑的青石板。三人沉默地穿过寂静无声的前院,来到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

      小萍拉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门外的雾气如同活物般,立刻翻滚着涌向门口,却被门内某种无形的力量阻隔,形成一道模糊的边界。

      “山路湿滑,雾气又重,两位路上请千万当心。”小萍站在门内,提着灯,微微欠身,脸上带着微笑。

      叶若和陈游对她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谢”,便迈步跨出了门槛,踏入那片能见度极低的浓雾之中。

      门口,小萍依然站在那里,手里提着那盏幽蓝的灯。但灯光映照下的,哪里还是那个面容清秀、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子?

      那分明是一个用粗糙白纸糊成的纸人!纸张泛着死气沉沉的灰白,脸颊上用简陋的胭脂涂抹着两团僵硬的圆形腮红,嘴唇则是一抹鲜红得刺目的弯钩。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只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里面什么都没有。夜风吹过,纸人单薄的身体发出“哗啦啦”的轻微响声,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架。它脸上那抹笑容,在幽□□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僵硬而恐怖。

      陈游默默走在他身侧,没有说话,只是在那段湿滑的下坡路上,再次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叶若的手臂。这一次,叶若没有拒绝,也没有丝毫别扭。

      虽然山路漆黑,万籁俱寂,浓雾几乎吞噬了一切声音和光线,但走在陈游身边,叶若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半分害怕,反而有种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君澜姐的气质,真像是旧时画本里走出来的名门闺秀。”叶若的声音因之前的奔跑还有些低哑。

      “嗯,”陈游应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家祖上确实是本地极有声望的望族,诗礼传家。”

      两人说着,已快走到平坝下方的石阶。叶若无意间抬起头,忽然发出一声轻叹:“哎,陈游,你看!有星星!”只见浓雾之上,漆黑的天幕中,竟有几颗寒星顽强地透出微弱的光芒,这在连日阴霾的天气里实属罕见。

      然而,陈游的眉心却骤然紧锁。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片被诡异力量笼罩、常年雾气不散的地界,突然出现的星空绝非吉兆,反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或是……强大邪祟出巡的征兆!

      叶若见陈游没有回应,反而脸色凝重,不由得偏过头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陈游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的穿透了眼前阻碍常人的浓雾,望向山路的更深处。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只见从山坳的阴影里,正缓缓走出一支队伍!那绝非活人的迎亲队伍!

      是山鬼娶亲!

      叶若是生魂,阳气微弱,一旦被这支阴邪的队伍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此刻绝不能往回跑,目标太大,也来不及躲回宁君澜的宅子了。电光火石间,陈游一把抓住叶若的手腕,猛地将他拽向旁边一户人家紧闭的院门旁,那看似坚实的砖石墙壁在陈游触及的瞬间,竟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两人瞬间没入了墙体的阴影之中,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这是鬼蜮之中,厉鬼才有的穿墙遁形之能。

      叶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拉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惊愕万分:“陈游?!到底怎么了?”

      陈游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在叶若惊诧的目光中,他猛地张开双臂,将叶若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将他完全遮挡住。他的下巴抵在叶若的颈窝,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一丝的颤抖:“嘘……别说话,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可以吗?”

      叶若完全懵了,这突如其来的紧密拥抱让他无所适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陈游环抱着他的手臂绷得极紧,甚至能感受到陈游胸膛下传来冰冷而急促的震动。陈游在害怕?不,更像是一种极度紧张,叶若虽然不明所以,但那份强烈的担忧压过了羞涩和困惑,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回抱住陈游,一只手安抚性地、一下下轻拍着陈游微微颤抖的脊背,低声道:“好……我不动。”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的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浓稠、阴寒,仿佛要凝结成冰。叶若莫名地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看不见的是,紧紧拥抱着他的陈游,双眼已然变得一片血红,周身散发出浓烈如墨的黑气,这黑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将两人紧紧包裹,形成一个隔绝气息的屏障,与墙壁的阴影完美融合。

      娶亲的队伍,近了。

      浓雾中,先传来的是飘忽不定的唢呐声,调子诡异而喜庆,听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队影影绰绰的身影显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六个提着红色灯笼的女人,她们穿着血红色的衣服,面上惨白,嘴唇血红。接着是四个穿着猩红寿衣、面色青白的男人,它们动作僵硬地抬着一顶同样是大红色的轿子。那轿子不像寻常花轿披红挂彩,而是通体暗红,像极了干涸的血液,轿帘上绣着巨大的、扭曲的黑色“囍”字。

      轿子后面,跟着两排穿着色彩艳丽却破旧不堪的古代服饰的“人”,它们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和腮红,嘴唇鲜红如血,嘴角裂开到了耳根露出黑色的锯齿般的牙齿,迈着整齐却僵硬的步子。队伍沉默地前行,除了那诡异的唢呐声,竟没有一丝脚步声,仿佛它们并非踏在地上,而是飘浮而过。

      阴风阵阵,吹得轿帘微微晃动,隐约似乎能瞥见轿内坐着一个盖着红盖头的身影,一动不动。整个队伍散发着浓烈的腐朽和阴煞之气,所过之处,连雾气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

      叶若虽看不见这恐怖的景象,但那彻骨的寒意、诡异的乐声和空气中骤然加重的压抑感,都让他本能地感到极大的恐惧,他将脸更深地埋进陈游的肩窝,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陈游将他抱得更紧,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支缓慢经过的队伍,周身黑气翻涌,像只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拼死一搏。万幸,那支诡异的娶亲队伍似乎并未察觉墙边阴影处的异常,只是沿着山路,沉默地、缓缓地消失在了浓雾的深处。

      直到那令人牙酸的唢呐声彻底消失,周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陈游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弛下来,但抱着叶若的手臂却依旧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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