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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泡上来的绿茶,他等不及的掺进冷水,一气喝下三杯。
他一气喝下三杯这样寡淡的茶水,神色变得从容,舒展地倒在沙发,望向窗外。
窗外是过了零点的长街,没有人,只有些晚归的车唰唰开过。
他仍长久的看下去,看下去。
良久,他回头说,其实刚开始,他不爱军男。
他住在城市中心一所大学的家属区。母亲教附中,爷爷和父亲教大学。他在这样的家庭长成,是很有些书卷气的。他笑,嘴角眼里都是温润的光。
所以,刚开始,他不爱军男,相反,还有些厌恶。
那是从学生时代的几次军训得来的印象,教官们总有些粗脖子、大嗓子的糙。
而他更喜欢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男生。
那么,又是怎么爱上军男的?
说起来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的事。
大四那年夏天,他早早做完毕业论文,只等读研。
大学来到最后一个学期,大家不免都有些放肆。
有的彻夜在外玩乐,有的干脆去旅行或者打工,许久都不见人。
他仍算是最乖的,坚持把那可去可不去的一两门选修课念下去,课后还去自习。只晚上才偷个懒,回家里过夜。
回家都干些什么呢,躲在自己房间,泡在本省的同志聊天室聊天。
他新近发现有网站以省份为单位,划分出不同的聊天室,专供同志聊天交友。
说是“交友”,绝大多数的结交却跟友谊无关。
聊天室里的公开发言,一条追着一条,全是年龄、身高、体重这样指向明确的信息。甚至还有更加露骨的说辞。
他看到这些发言的第一反应,他们怎么这样!
又想,我绝对不这样。
那么又该怎样?
当然得先聊上数月,等各方面感觉都对了再见面。
他抱着这近乎可笑的念头,开始在聊天室里碰壁。
不是说他有些书卷气吗,书卷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除了书中得来的一知半解,性情的柔和,大抵就是天真。
聊天室本就是一个泛滥的地方。
你要么服从它,要么离开它,很难有别的选择。
他却意识不到这些,只管一夜一夜在里头流连。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又或者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本是没有指望的事情,聊着聊着,竟也给他聊出一个结果来。
这个结果就叫“军男”。
军男在一座顶偏远的县城做中学政治老师。
距离上的遥远首先排除了速战速决的可能。
也可能军男本来就只想找人说说话,打发一个无事的夜晚。
总之,军男用在聊天室登台亮相的发言是一句古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短短一行字,眼看就被铺天盖地的交友信息推出屏幕,却给他及时抓住了。
他回复的一句是:夜窗听雨话巴山,又入潇湘水竹间。
意思不太对得上,全靠巴山夜雨这几个字搭上些干系。
但是,会在聊天室做出对诗这种荒唐事的,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
他们喜出望外,也是别无选择,立即开始了一段交谈。
军男介绍自己的情况,自然不是那些阿拉伯数字。
他说的是,每天早晨六点,他被早操号催起,先跑步到操场看学生做操,再去食堂吃饭。
饭毕,他还喜欢穿过乱哄哄的灶间,到食堂后面的小山呆一会。
这时候,天是刚刚亮开的粉红,树林里薄薄的雾,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啼,都是极新鲜的颜色。
人搁这样的地方一站,也跟着焕然一新了,有机会你一定来看看。
于是,他眼前浮现出一幅色调明快的水彩画,里头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军男说他做政治老师已经五年,瘦高的个子,戴着无框眼镜。
这个人,这个军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与军男的聊天,让他在聊天室度过愉快的一晚。
可惜十点刚过,军男就要离开。
他急忙约军男明晚再聊。
军男却说,只在周末上网。
他心头一沉,料定这不过是对方拒绝的托词,便有些负气的抢先下了线。
然而下个周末,他刚登陆聊天室就收到一条信息:怎么才来。
他不由得一愣,跟着反应过来,居然是军男!
经过接连七天的信息轰炸,他早已经忘记这个人。
又似乎这七天来,他进出这个聊天室,全为了等他。
这不期而遇,显然叫两方面都很欣喜。
这欢喜,迅速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头一周他们介绍了各自的工作和学习,这次则更进一步,聊起家庭跟童年。
军男老家所在的小镇,明清时期曾是一处著名的年画产地。现在年画自然是衰败了,但自成一格的民居还在。每日由晨到昏,总有游客摩肩接踵的从玲珑小石桥上走过。
水乡,石桥,还有画,他们的聊天,替他细细勾勒着军男的模样。
十点将至,军男发来“晚安”。
他也回上一句晚安。
两个人各自离开,都没说下周再见的话,却都知道他们将开始一个周末也不落下的约会。
这样的默契正是他喜欢的。
周末再见,他们争相汇报别后一周的长短。
军男的中学举办了篮球比赛。
他呢,跟同学去看了演唱会。
军男如数家珍的说,第一场比赛他们74比58,他个人得37分。第二场比赛61比60险胜,他得28分。
他也得意的告诉军男,他原本买的看台票,谁知演唱会上座不足五成,最后坐在内场席位看完表演。
他们说着这样的琐事,不厌其烦。
但其实,他是有些烦恼的。
相比每周日常,他更想知道军男别的一些情况,也就是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个人信息。
陌生人谈论这些话题还算平常。
像他们这样的“熟人”,实在无法开口打听这些。
不止自己开不了口,就算收到对方的暗示都要佯作不知。
有一次,军男说学校发秋装,循例发给他大号,穿着竟有些紧,看来得注意饮食了。
身高体重的话题眼看就到了嘴边,他却避重就轻的说,那你赶紧减肥。
又有一次,他提到为毕业证书拍登记照,不幸给拍成了猪头。
军男也不说发来瞧瞧的话,只回了句呵呵。
隔着电脑屏幕,连他都察觉到了军男的言不由衷。
原来他们都是害羞的人呢。
他不由得想,干脆由我采取主动吧。但又迟迟没有行动。犹豫不决中,十点倒抢先到了。
军男问,今晚到此为止?
他立即回复晚安。
军男也祝他好梦。
他退出聊天室,对着空的电脑桌面发了好一会呆。
再下个周末,军男见面头一句话便是,你最近表现很好!
他虽然不明就里,也红了脸。再三追问军男为什么这样说?
军男总算揭晓答案。
最近两周,在不是周末的晚上,军男曾用别的网名,偷偷进来聊天室“查岗”。
军男说,上周的周二、周三你都在聊天室瞎闹,但是这周你一直不在,所以我才说……
军男还在说着什么,他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那一句“查岗”令他羞愧得无以复加,也快乐得不能自持。
查岗,查谁的岗?
他的!
谁来查岗?
军男来查!
他意识到“查岗”的背后,还有一句关键的话眼看又要被军男省略。
他必须主动抓住它。
他飞快敲打键盘,按下发送键,才发现回复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
良久,其实不过片刻,军男也发来一串数字。
这便是他们,至少是他的聊天室生涯里最激动的一刻。
第二天早起,他收到军男在凌晨发来的三条短信,内容全面的自我介绍。
他比照军男的短信,也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
再额外添上一张照片,特意选的那张著名的猪头登记照——似乎是发照片的用心太昭然若揭,所以需要打着开玩笑的幌子。
军男回复,这只猪头还不错。
他当然也想要军男的照片,借口是看看你的加大号秋装。
军男却说,十分钟后教导处见。
这是玩笑话里的一句玩笑,四两拔千斤的一个回绝。
他只得笑着作罢。
不过,开玩笑就此成了他们的常态。
他发短信告诉军男,有很多中学老师来他们学校考试,你在不在里头?
军男回复,等会考完找你吃饭。
他嗤的一笑。
军男发短信告诉他,今天省里有领导过来视察,听他们用方言说话,你也是这样的口音吗?
他回复,那个领导就是我假扮的。
类似这样的玩笑话还有许多,主题都围绕一个“见面”展开。
他们开着关于见面的玩笑,意思并不是真的要见面。
他们的意思都不是真的要见面,心里呢,至少他是迫不及待想见到军男。
这天晚上,他正在宿舍洗漱,突然收到军男的短信,快出来,在你楼下。
他正经提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住在宿舍。
军男回答,神机妙算。
他不服气的说,可惜我出不来,明天要早起毕业答辩。
军男说,那我可走了。
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当真,抓起手机就冲出宿舍楼。
军男自然不在。军男连他住几号宿舍楼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在他楼下。
他小声骂出一句骗子,慢腾腾踱回宿舍。临睡前却突发奇想,何不真的去找军男?
这念头刚冒出头,立即吓了他一跳。
那可是听都没有听过的偏远县城,军男的中学还在县城下面的乡镇,远得简直没了谱,怎么可能真的找去呢。
但是转念又想,同在省内又能有多远呢,从此地去北京也不过一晚上的火车。
他失了眠,在床上辗转反侧。
再猛然记起明早的论文答辩,顿时急出一身热汗。
他起床冲凉,重新躺好。
为了尽快结束这胡思乱想,他决定,如果明天能在十点前完成答辩,就去找军男!
如果不能,就算了。
答辩的第一道环节是抽签。
他从老师手里抽出一张对折的纸条,打开一看——1号。
他的心顿时别别的跳起来。
他想,这下真的非去不可啦!
不到九点,他就出了答辩会场。
再一路小跑回家整理书包,收拾出门,下楼正好遇到一辆在卸客的出租。
他略一迟疑,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过了早高峰的街道是这样畅通,不给片刻喘息之机,就把他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军男说过他所在的县城不通火车。
等出租车师傅找零的时间,他又想,真的非去不可吗?
他心头犹豫,脚下越发不敢停顿。
步入车站,买好车票,只略等了等就检票上车。
等候发车的时间,后排两个大婶一直叽叽咕咕的聊着天,讨论怎样安排每月菜金,花钱少还有肉有水果吃。
那琐碎的对话完全不与他相干,却适时的安抚了他,叫他觉得去见军男也不过是买菜煮饭那样寻常的事情。
他呼出一口长气,再一次的想,这下真是非去不可啦!
但是另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着电话,在通知什么人他将于下午几点到达县城。
他听见这样具体的时间,意识到接下来将是六七个小时的车程。
距离的遥远,顿时凸显出这趟出行的草率。
他重新紧张起来,问自己,真的非去不可吗?
他犹豫着,犹豫着,眼看就要起身逃下车去。
车门外冲上来一个人,两步迈进驾驶位,发动马达,关闭车门,调转车头驶离了车站。
车子先用了很长的时间出城。
因为临近午间,几个惯常的堵点全都出现拥堵。
这糟糕的交通突然也变得可亲,仿佛在安慰他事情还有余地回旋。
然后车上高速,窗外的景致又是他熟悉的。
每年春节阖家老小驱车回乡下祭祖,以及记忆里可数的几次去机场搭乘飞机,都是由这条高速路进出。
车子稳当又快速的跑着,身前身后的乘客渐渐都止了声息。
只一个小婴孩偶尔啼闹两下,然后母亲诺诺的安抚声再响上一会儿。
他在这酣甜的空气里也盹着了。
睡梦中感到车子停了下来,睁眼瞧瞧,原来是某个服务区。
其他乘客都下车去找洗手间。
他略动了动身子,又阖上了眼睛。
昨晚失眠跟今早情绪紧张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会显现了出来,他只想睡下去。
再醒来,车进另一个服务区。
他总算随着大家下车。
时间已过下午五点,大家都去餐厅买饭,唯独他只要了一瓶水。
一天过去,他却丝毫不觉得肚饥。可见这一路上他其实是很忐忑的。
他知道,他应该尽快给军男去一条短信,或者打一个电话,却有意无意的拖延着。
甚至异想天开的希望,不必他开口,军男就能预感到他的到来。
再次出发后,车子开始在一条接一条的过山隧道里穿行。
呼的一声,车子钻出隧道,就看见山谷里淌着一条恬静的翠绿色河流。
再钻出隧道,又看见山腰的稻田金黄,农舍屋顶飘着白色的炊烟。
他想,这里真是美啊。
他又想,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拍几张照片。
他还想,他需要买一支更好的镜头。
他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全为了不去想某件迫在眉睫的大事。
那便是,他正在走进山的深处,离军男越来越近。
最后,车子穿过一条颇长的隧道,前方已看得见高速路的出口。
车里的气氛变得雀跃。
前排的年轻女孩掏出镜子开始补妆。更多的人则打起电话,询问谁来接站,或者家里准备了什么好菜。
车子为这欢快的背景声催促,缴费出站,驶下匝道,来到一条空旷的长街。
街边是簇新的高楼,蒙着绿纱的工地。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大约是县城的新区,车子就十分突然的停在了一栋建筑旁。
车门噗的打开,大家争先恐后的往外涌。
眼看只剩下他一人了,他才几步追下去。
其他乘客已不知去向。
身后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跟着车子也开进了那建筑旁边的拉闸门。
他看一眼建筑前方凌空悬着的红色大字,某某汽车站。
某某正是军男的县城,未卜先知的奇迹终归没有发生。
再回头,恰好看见街边的路灯刷刷亮起,一下子分隔开昼夜。
他再不敢耽搁时间,掏出手机径直打给军男。
电话响了好一会才有人接听,迟疑的问出一句,喂?
他立即大声的说下去,我来了,在你们县城的汽车站。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毕竟,不请自来是太尴尬的一件事情。
出乎预料,电话那头也沉默着。
可是,军男怎么会沉默?
军男怎么能沉默呢?
他心头一惊,几乎要挂掉电话。
那头终于开口,你怎么不提前通知,我只能明早……
军男的话很在理,明知道军男在乡下又不提前通知,这会天都黑了,叫军男怎么赶得过来呢。
他却没来由的认定,军男并不想跟他见面。
他是这样的失望跟委屈,换在平时一定会扭头走掉。
但眼下,在这完全陌生的县城,军男是他唯一的熟悉,心头的胆怯战胜了自尊。
他乖乖记下军男交代的机关招待所,拦一辆出租车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