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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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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临众蠲职巫马生怨,面友思乱唐阑袒露
逻些城议事厅内,一人袒露上躯,背负荆条,俯首跪于中心。
众人目光飘忽不定,个个都噤声不语,心惊胆战。
苻璇恍若没有看到厅中心的人,兀自握着酒杯,小酌几口。凤眸细眯,于动作间流转光华。
巫马孙鬈发尽散披于身,双眼直盯上位人。
许久的压抑性沉默后,苻璇才恍若刚刚看到厅中人一般,悠悠道:“巫马,你既负荆于此,那孤王便要问你,所犯何罪?”
“看守不力,丢失燕城。”
“还有呢?”
“行事鲁莽,侵损军力。”
“还有呢?”
“布局不周,误失大将。”
“……还有呢?”
“……”巫马孙沉默,一对单眼皮定定地不动作,然后道,“没有了。”
苻璇轻勾唇角,眼尾随之褶出几线纹路,面容不见恼怒,道:“你把最重要的一点漏了,最关键的一点是年轻气盛,不听旁人建议,自作主张。几月前你在懋城那边的时候,你不听孤王在战前的嘱咐,寇炳替你开脱说是误解,孤王看在战时,也并未追究,只派了寇炳去营中看顾,但后来你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一个成熟的主将所为吗?”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愈是这般平静便愈叫人不寒而栗。
巫马孙神色一动,撑着鼻孔,又道:“我倒是想要问问军师,全城被燕军围于城内,为何寇大人竟独自弃军而逃?”
一旁座位上的寇炳霎时心惊,见殿中再次安静,开口道:“这……城外混战激烈,保存自身力量也是应该的。”
巫马孙挺直上半身,反问:“军师就算武艺不精,也不应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什么不和全军将士共进退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寇炳哑言,苻璇接口道:“你既知如此,为何还让兄弟们犯入险境?寇炳年岁渐长,是孤王允他的自保权,他的能力本不在武,怎么,孤王面前,还要用你的武势压人?”
“仗着年轻有几分气力,便不把旁人放在眼里。那孤王将来若是病故,岂还要容你翻了天不成?”
巫马孙自幼跟随其旁,如此言说已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谆谆之意,奈何他此一心在败阵之羞愧,又不甘就此饶了旁人。
青年蛮将目光执拗:“但凡是军中一份子,都不该作出这样苟且偷生之事,令将士们寒心。”
苻璇轻笑道:“看来你还未认识到你的问题,既然这样,你也不必跪下请罪了,自行到军中领罚罢,除失职之罪按军规惩处外,官秩连降三级,以示惩戒。”
巫马孙立即露出不满的神色,执意道:“尊主,此战也并非是末将一人之过,最后在通州那一战,为何援军——”
“够了,巫马,”一旁的寇炳再次出声,语气中已有警戒之意,道,“到底是错失一城,应该领受的责罚,还是莫要推脱了。”
巫马孙目色一冷,望向右座的寇炳,二人再次对视,寇炳这次没回避,浑浊的眼珠流露着薄叹。
巫马孙冷眼看向上位人,道:“是,末将领命。”
下方的诸臣都不敢不敢向上看去,只得悄悄瞥着中央的巫马孙,也无人敢冒犯苻璇和寇炳的意思此时出面为其求情。
巫马孙无视一众各异的神色,心中屈辱感蔓生,冷哼一句便径直出了殿。
刚出殿门,巫马孙便将背后的荆条一把扔到殿口,全然不顾这样做的后果。蜜色的背肌上留下几道带血的红印子,粘黏着半翻的皮肉。
初冬的隆风已然带着些冷意,他蹙着眉,从一旁大步迈出。
下了殿阶,巫马孙便瞥到一个紫棠色略瘦的身影行步于阶下,似是途过于此。
他目现不耐烦,正欲绕路而行。
那人影喊住他:“巫马孙!”
巫马孙一皱眉,哪怕他年纪尚小,这南蛮朝廷能直呼他名讳的也不过为尊主一人,这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凭什么来这么大架子。
“少主。”他桀骜抬头,看不出在行礼打招呼的模样。
苻昃走进,看他光着膀子背后渗血,也是目露不屑,道:“听闻你与燕国打仗输了?”
这样重要的消息怕是南蛮全族都早已知晓,这样直接来问他就是明显带着挑衅和嘲讽的意味了。
巫马孙抬首道:“少主哪怕久居宫中,也不该如此孤陋寡闻罢。”
苻昃抬脚迈上了一节台阶,虽然个子不高但那股子气势还是有乃父之风。巫马孙原本一腔怒火还未散尽,这边见他这挑衅情态,更是忍不住发问:“少主整日神出鬼没,今日前来缘由为何?”
苻昃道:“我只是恰好听闻今早臣子所报,在间议时苻璇要问询于先前与燕战战败之事。路过顺带告诉你一句,与其和朝上那群人同流合污谋取燕地,不如趁早让族人都归家休养,也免受这些跟着你们吃苦受难的风险。”
巫马孙本不欲和这小子过多废话,闻言不禁嘲道:“少主年少不知事,还是少参与这些正事为好。”
苻昃听他讥讽也不恼,只道:“我才没那个兴趣多管闲事,只是随意提醒你一句罢了,苻璇生平阴险,猜忌心强,今日可随意给你爵位,明天也能任性将你降职贬斥,挡没挡他的路,也不是你说的算的。”
“我可听说你自幼便是跟在他身边,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对你说过什么‘孤王是把你当亲子看待的’之类的话罢?”苻昃禁不住撇嘴一嗤,心感好笑,顿时乐得忘记了还要说的话。
一时忘记,他也不尽力再想,于是苻昃转身便走,低笑声还隐约透过来,头上扎起的一绺绺发辫尾端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巫马孙向来知这父子二人不和,却没曾想竟已到达这样的地步,也颇为惊异。心中郁结,径直出了宫门。
苻昃原本来寻苻璇,知他在前厅同臣子议事,便由下人引带至后殿等候。
须臾,苻璇更衣往至殿内,一见其面,便笑道:“过来了?可用了午膳?”
苻昃无心客气,只道:“有甚么事便直接说好了……你日日派人来我住处通禀,真是烦透了。”
苻璇笑笑,道:“其实也不为什么要紧事,只是自你两年前求风祈雨、一展身手之后,族中现有的巫觋蛊者都仰羡我儿之才,企盼能再现妙法,替其开开眼界。”
“那次只是凑巧罢了,现在族中重要的巫籍妙法不是已经被人一并烧了去?我还有什么可以进阶学习的地方?”苻昃知此事为其心头刺,故意言道。
苻璇脸色僵了僵,随即笑道:“……任旁人如何烧毁外物,可依我儿之才,定是有破解研制之法。”
“父王太过高看我了,”苻昃讽道,“我还没有那个本事……儿近来新习一燕琴,音色朴雅,无心观造他务。此事既然不急,父王可以慢慢找旁人来试验着……听说前线战事未佳,父王事繁,儿不过扰了。”
说罢,不待身后人反应便走了,临出门时又不忘添补一句:“别想着利用我。”
他只觉得可笑,明明知道他个性反应,干嘛非要来找他自寻不悦呢?难道是平日久居尊位惯了,还非要来寻些烦恼与其较劲才得滋味?
苻昃叹嘲一声,猜度不过,大步走了。
却说燕营这里因为贾允重伤昏迷,便也耽搁了班师回军的行程,几位副将也趁机迎回流落各城镇的两州百姓,州县官员上下重新安顿休整,一时都为这次险胜心感庆幸。
午后,付尘方自外城归来,在军帐中向廖辉禀清状况,尚未待歇脚片刻,便被帐外等候已久的唐阑硬拉着到了营郊河畔。
沿着小路走了半天,唐阑一声未吭。
付尘以为是自己先前在山中困顿许久,刚刚出山便又去忙别务而惹得他因冷落生气。他此前多年辟隔街巷不懂情友交际,却不愿失了同唐阑的情分,于是先自坦白言道:“我……这两日是得了廖将军令,去东平郡调人过来。”
“……能是什么紧急的事儿……他手底下能用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要让你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去……”唐阑语气淡淡。
付尘哑言,停了会儿方道:“你因为这个事儿生气?我没打算瞒你,其中细节廖将军不叫人乱传罢了……说了也没甚么好处。”
哪知唐阑听了此话神情却愈发古怪起来,倏地停了步子。
付尘紧跟着停步,略带无措地看着他。
“……怎么了?”付尘曾将少有的信任给予这个意外结交的友伴,却时常为自己许多事情的隐瞒而自感愧疚,生怕何时就被他发现了他的心思。
“没生你气……不怨你,”唐阑眉心拧着,“是我有事瞒了你。”
付尘怔愣低首,似被他这忽袭的凝重之色晃了神。
他想起,上次见这个一向活跃随性的青年人低沉下来还是在帝京巷尾的酒楼中。刚刚从蒙山出来那两日,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什么传言,隐隐感到了唐阑的异处,知他在此战中屡屡立功,受到贾允至其属将的赏识提拔,他自是先为他高兴,随即不免生些附带的疑惑,可也止步于疑惑。
他知道自己本就是瞒骗了诸多过往的人,因而没有必要要求其他人一样的坦诚,只是牵扯到贾允,他心中又难免起了膈应感。他没有主动去问,只是在等着唐阑告诉他,如果他不愿告诉他实情,他也不会因此疏远他。
自从在京畿军中安身,这人已是他亡命路途上少有的慰藉。倪从文虽器重协助他,可丞相自有他自己一番规划,亦无法事事兼顾。京畿军中的相府眼线更是助力多于言情,少有谈及私务。来来去去,帝京城这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于他不过是从无名空山又至一座匿声闹市,而唐阑,也算得上是这两年间唯一可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付尘偏头,看着唐阑一副踌躇又纠重的神色,或许也在琢磨着如何开口?
他思想杂念一多,自己也叹:是平日里自己的伪装过多以至于推己及人地把所有人都想的如此不坦诚吗?
付尘心绪纷乱,唐阑那边突然出声:“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许多?”
付尘低头看路,想了想,道:“……或许你没变,只是更加真实了。”
唐阑闻言似一愣,又道:“你应该感觉到我瞒着你许多事了罢。”
虽然是疑问句,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付尘笑道:“谁能没有些要隐瞒的过去呢?这不算什么,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这便够了。”
“军中原先京畿来的那几个没少在私下嚼我的舌根,说我过去‘扮猪吃老虎’,说我刻意隐瞒武功,是个‘骗子’之类的,你怎么看?你不怨我瞒你武功的事?”唐阑道。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我也不是多么诚实。
后面这句付尘咽了下去,然后道:“你总有你的苦处,相处这么久,比起武功那些虚的把式,我宁愿更信赖你这个人。”
唐阑不知心头鼓起一波什么滋味儿,像是酿开许久的陈醋突然被碰倒了,呲溜溜撒了一地酸涩。他拉着付尘坐到河边,水流声阵阵,盖过他话语中的情绪:“你还记得上次我带你去的那个酒馆吗?”
“记得。”
“其实那家酒馆是我娘生前开的,我开始说的也不错,后来有新老板买了这家酒馆,我也的确是日日过来蹭饭,要不然就吃不饱了。”
付尘捕捉到那个“生前”二字,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爹呢?”
“呵,”唐阑笑了一声,“这个故事太烂俗了,在城巷讲书人那儿一文钱能听七段……”
付尘沉默着,等他。
“一个人家境贫寒,靠着傍上一家富户小姐才得以摆脱贫苦出身,抛弃糟糠,继承家产,自此重又腾达……再接下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你娘……被……?”付尘一阵词穷,憋红着脸。
“也不算罢,”唐阑仍旧笑着,付尘从那僵滞的笑意上没有捕捉到什么情绪,“有了点儿钱,这不是还给我娘个酒楼吗?”
付尘伸臂抓紧住他的手,唐阑的笑意渐渐敛了:
“后来,我娘日日忧思,死在家里。我当时年纪还小,过去找他,有钱人总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于是让家里小子出去当官儿。他和那个小姐的儿子就是去参加科举做官儿了,他又不待见我……我一个贫苦农家出来的野小子……就把我踹到军营里了。总归还是……没让我流落街头。”
付尘轻问:“……为什么一开始要瞒着?直接显出来你的功夫,等你立功做了将军,自然可以叫他后悔万分。”
唐阑摇头:“我才不想让他快意,等到时我真有了本事,他再站出来让我认祖归宗,我若不愿,他便能让我背负个千古不孝的骂名……哼。”
青年话语掷地有声。
“……难道你不想让你娘也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分吗?”
“呵,让他和我娘的名字勾连在一起,我都觉得恶心,这辈子,我都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
“那你从军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刚开始,就是为了混混日子,讨口饭吃。他本就没打算多管我,我若不学些本事活命,轻易跟我娘一般死得轻巧岂不是便宜他了,哪会有那样好的事儿……”唐阑笑了一声,道,“我这样说你可别不信,是后来你过来了,方才激起我一点坚持下去的斗志。”
“……我?”付尘怔愣,继而羞赧,有一点儿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我挺没用的,除了偶尔练练基本功,懂得些武艺,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唐阑原本闪烁的目光朝向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仰首的气昂模样:“你虽然也和我一样畏惧那些训练,也在很多项目上挨将军的吵骂,但你总是站在前面,好像永远很厉害的样子……不像我,总是躲避那些困难,还装作自己都懂,实则就是喜欢逞强争胜。”
付尘安静下来,垂首道:“我也并非你所说的那样勇敢……”
“苏让当初那般身周一众人都看不惯的样子,你还肯给他烧纸祝祭……你已是我见过的少有的良善的人了。”
付尘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紧接着又闭上了。
“后来有一回,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后来转入赤甲时,我有一回看到你偷偷跑到山林中练剑。怪不得你也能有那样的资质……我整日地装作资质平平,就为了那一点点的怨念……”
唐阑扭头看他:“军中痴迷于武的不少,我原开始只觉得你行事懦弱,后来才觉得你比他们都强的地方就在于此。为什么贾提督他们一开始都盯上你,也许就是这样精于武艺但不冒失犯禁才贴近真正的武道罢。”
“我不懂那些,”付尘皱眉,“你为母修武,因父潜伏,何尝不是练武人的一片赤诚真心?他们说你虚伪,也只是不了解你罢了。”
“谢谢。”
突然客气了许多,付尘也觉不习惯,他又问:“为什么现在又选择去揭露你原先的武艺?”
闻言,唐阑瞳孔又动了动,缓缓道:
“我以为你死了。”
就是这样直白的一句话,付尘又握了握他的手。
唐阑接着说:“我想,这次总不是为了别人,这次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我才做了这决定。他与我已经无关了,我现在所做的……是像你一样,这样拼命是为了保护整个燕国,保护所有燕国百姓。”
唐阑拍了拍他的手,付尘突然觉得有一丝愧意,涩涩开口:“你能从这些往事中走出来,当然是最好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相信你。”
再次陷入了一阵沉默。
贾允从昏迷中转醒,苍白的面目配上鬓边几缕白发,这一场大病恍若一下又苍老了许多年岁。
他刚一睁眼便看到床边一男人坐于轮椅之上,正是原以为陨落山崖的宗政羲。顿时神思恍惚,脑内晕眩,竟好似坠入梦中一般,不敢置信。
宗政羲耳目聪敏,率先察觉到其苏醒,便开口道:“如何?你睡了这么许久,现下感觉怎样?可还要紧?”
“……殿下……你?”
“我当日从谷崖中坠落,在山脚下存活几月,后来廖辉带人救出。”
贾允清醒了许多,嘴唇干裂着,依旧起伏利落:“我先前派许多将士们去寻你,皆是在山中失踪不复返……原本想等战后我亲自领兵进去一探,没想到殿下福泽深厚,大难未死,反倒是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
“你原本也不必如此,” 宗政羲看他,又道,“你昏迷这些时日,营中将士也在休养恢复,倒也不急于回朝。”
贾允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道:“即日便启程罢,尚还能赶得上岁旦宫宴,这次平定了南蛮的祸乱,虽不能算得上光彩,好歹也暂稳了边内民心。也当是为年末冲喜,少了一桩朝中的烦心事。”
宗政羲望着他眉宇褶皱,一时不言。
贾允看到他脸色,又低声叹道:“年末总盼着亲人团圆,即便你对陛下心有芥蒂,但从前的养育之恩,总归是浓重于水,还是不要如此固执……”
“他于我,并无养育之恩。”
贾允长叹一口气,不欲在此事上再起争执,道:“此战到底是夺回失地,并未有卓著功勋,徐副将又在此身折,耽搁许久,终究是不妥。殿下也早日安排启程罢。”
宗政羲沉默许久,终于答应:“好。”
贾允看着宗政羲,轻轻笑了笑,也仿佛看到了更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