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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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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回-枢要暗柜间求觅枢要,风月闺阁里试探风月
金銮正殿之上,皇座空悬。
左下同设一金椅,规格减制许多,太子清瘦的杏黄身影位于其上,众臣俯首。
“太子殿下千岁。”
“众卿……平身。”太子尚还是青年人的温润嗓音,与殿中静肃颇显不协。
宗政羕两掌放于膝上,时不时轻捏一下袍角。他看到下面有臣子暗处悄悄抬眼瞥他,他回视过去,那人又连忙低下头。
内侍佟秀在侧旁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子孱弱,连带着身边的小太监都是声如细蚊,无有气势。众臣于下方低垂的头下脸色各异,偶尔相觑,便知对方与己有相同感受。
宗政羕环视一圈,终见一臣子出列道:“臣有本。”
随即另一人一同出列,道:“臣有本。”
二人于廷上前后相视一眼,随即又错开。
宗政羕道:“既是金卿先言,便由金卿先道罢。”
金铎正色道:“臣请辞枢密院正使一职,致仕归家。”
宗政羕惊讶:“为何如此匆忙?金卿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金铎道:“并无,只是臣究竟并非正常读书士子,体力渐弱,现已为官为宦半生,自以为年老体衰,现下又身染重疾,只怕无力再为陛下和燕国尽忠,恳请殿下允臣卸职归家。”
宗政羕犹疑道:“此事怕太过仓促……不若容后再议?”
金铎又道:“臣所患眼翳已使臣难以阅卷审文,心悸常犯更是耽误了院中事务,如此怠惰政务,臣亦无颜在正使职位上久占,求请让贤。”
脸上赘肉凝滞,一派坚决之色。
宗政羕眼珠左右移动,瞥向了臣列首位的人,倪从文恰于此时出列,身影挺立于殿首,道:“启禀殿下,臣以为,金大人所处枢密院平日工作甚繁,若是疾患忧重,终究难非长久之计,也不利于政事运转,由此耽误社稷安稳。”
宗政羕点头:“倪卿说得有理,既然如此,金卿为国事操劳日久,如今致仕,也定当另行厚赏至府上,以慰多年劳苦。”
“叩谢殿下圣恩。”金铎深深俯首。
一旁刚刚同时出列的冯儒深深皱眉,觑着他行礼的身影,正是愁结之时,向上一望,恰对上倪从文同样斜视过来的目光,好似微微一动,又扭过头去,波澜不显。
冯儒亦扭过头蹙眉,握着笏板的双手紧了紧。
“爱卿平身,”宗政羕望着前列几人,道,“刚刚冯卿亦有事禀奏,不知所为何?”
冯儒咽下原本准备好的一腔弹劾之言,停顿半刻道:“……事关现今所行盐铁官营、酒榷之事,民间试行效果未佳,京中富贾多对此举有怨怼之心,臣以为……仍要率先支银、设法安抚为好。”
随即金铎便反驳道:“冯大人此言差矣,一开始本就为削其势力、增补国用而设,如今另行补救不就违背此前初衷了吗?”
冯儒道:“制改非为一时,金大人施此雷霆手段,也应考虑背后所需的时间与环境。边患已使百姓劳忧,此时再力行削减民利之策,实非绝佳行为。”
户部尚书章延阙出列道:“臣附议,此举本就过于仓促,金大人如今休职归家,安享余年,可不能就此忽略了此后燕国安稳呐。”
言下之意,如今你金铎刚刚卸职就有胆子再参奏国事,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待待看将来何曾有你说话的份儿。
语露讽刺,金铎也冷言:“那敢问章大人,自改制之后,是公田所所缴佃钱总数多,还是从商贾中取利更多?”
章延阙不甘示弱,内心对这太监摒弃,面上不显恼状,道:“金大人这比较好无道理,前者取商贾,后者割百姓,这富贫高下一见便知,况且后者显然为长久之策,金大人难道不能思量一二吗?”
金铎哑言,或许不愿同他再议。
章延阙接着道:“回殿下,臣以为,此举施行几月,虽得财于商,但终是动摇京中人心基础,不若趁行制未定,就行废止。”
户部侍郎袁立彬出列道:“臣附议。”
宗政羕正为犹豫焦灼之时,又听刚刚冯儒又言道:“回殿下,臣以为,此举祸乱根由并不在于制策初衷,试制半年来,京中富贾收敛,百姓多寡酒素饮,虽繁华减却,但也凝聚京城内中人百姓之利,富贾亦降少剥削,种种皆是此举意外成效之果,颇利于民气增善。臣以为,此举应当再行施举,只是细节上应当再行改良,譬如给失利商贾以财政补贴,不可操之过急。”
袁立彬蹙眉,没说话。
金铎悠悠道:“臣以为冯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当此战争频起、国患未平之时,还应当取财于民,燕国上下共御外敌,臣坚持,此举不可废。”
宗政羕讷讷道:“既然诸卿多有非议……还是容后再议,卿有言可再上奏折表述……”
下面臣子又是变幻的神色,群臣中稀稀落落的道了句“是”,不很严整。
倪从文于此时站出又道:“禀殿下,臣以为金大人既已辞官,也当另推官员及时添任枢密院正使之职,裨补阙漏,早行正轨。”
宗政羕点头:“倪卿可有合适人选?”
倪从文道:“臣以为冯大人自改制后多监政推令行之状,于军事财政已有见地规划,可调及枢密院。”
袁立彬紧接出声道:“臣有异议,冯大人言辞多孤直,不能广纳众议,且枢密院与兵事相连,冯大人未必精熟此道……臣以为,邵大人于尚书省协管多年,且于六部事务精熟,可任此职。”
众臣悄面相觑,不知何等状况。
宗政羕道:“金卿可有举荐人选?”
金铎顿了片刻,然后道,“……若凭刚刚见地,冯大人起码要胜户部一筹。”
户部同枢密院于财政事上相争由久,此刻哪怕金铎卸任,仍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宗政羕于一众诡异沉默,开口道:“冯卿觉得如何?”
“为社稷民祉忧劳,是臣毕生所愿,但凭殿下吩咐。”冯儒心底略略捏了一把汗,道。
宗政羕又向臣首瞥了眼,见倪从文朝他淡淡点头,于是言:“冯卿一片赤忱可鉴,爱卿于尚书省仆射一职中兢兢业业多年,此时也足以升任。既如此,就策令冯儒暂权枢密使职衔,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袁立彬暗自咬牙,低头未言。
丞相绛紫官袍奢丽,立于人前。
倪从文先前在夺情间内,依旧受允着素服上朝。而若论及时日,满打满算,恰是前御史谢芝死后满三载光阴,故而便可改换官服,重立廷首。
众官得见,距离三年前他奉皇命起复为官至此,其所为所行,由今看来,事事皆有暗中的丝缕联系,扣合起来,便是一张惊心的丝网,不知在何时覆在了朝堂之上。
见众臣无声,宗政羕道:“今日可还有要事相奏?若无便就此退朝罢。”
众臣未言,他便朝一边佟秀示意,佟秀放声言:“散朝。”
宗政羕起身迈向后殿,大臣们亦离散开来。金铎罔视一众目光,率先快步出主殿,宽胖身形挤出臣列。
倪从文下朝回府,跨越森木门槛,一旁管家便道:“老爷,付校尉过来了,正在书房中等您。”
倪从文挑眉,随即道:“知道了。”
他穿过院前花植,迈步朝书房而去,推门进屋,“吱呀”一声响动,屋内的青年立于架柜前,见他突然推门也是一愣。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来了?”倪从文笑着关紧屋门,然后转身打量了下书房内布设。
付尘从主椅后走出来,低声道:“……近来军中无要事,我来……便想问问恩主可要进一步动作。子阶耳闻金铎财政改制引起众臣百姓皆是不满,想来问询是否要前去设法再解决掉?”
倪从文上前坐于厅中椅上,付尘见机行至其旁,倪从文笑道:“金铎那里已不必操心了,今日早朝他主动辞去了职位……他也是个机警的,贾允势落,攀附其下的也都不足畏惧了。”
“那姜华……”
倪从文眯了眯眼睛,转又道:“姜华那边……他如今势力大不如前,陛下患疾,他也不敢这时候轻举妄动。暂且不用你冒着生命之险前去解决,这个你不必操心了。”
“是。”付尘垂首道。
倪从文见青年答得干脆,反倒怔愣一下,以往谈及此青年总是执拗偏激,硬要以死相挟,现今突然安静答允他倒略微有些不习惯,难道是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此时贪惜生命了?
倪从文眸中凝上坚冰似的暗沉,声音却是和缓的:“你现今父仇得报,可有今后的打算?”
付尘低首道:“我想辞官回去。”
“去哪儿?”
去哪儿?
无亲,无家,无命,无寿。
一片白色茫然聚拢在他身周,空洞无物的外界事物在付尘眼前模糊。
他犹记得,三年之前,他亦是如此无助如惶鹿,误闯入深山困局,从此再不复出。
他愣愣道:“不知。”
青年脊背弓着,栗色武袍透出浅浅的骨周。
倪从文笑看着他,道:“你想法愈多,愈觉得了无生处,人生在世总要有些物质俗情的牵绊才能落地。你也从军许久,难道就没有一丝挂念?”
“……有。”
“那便继续在军中效力,岂不两全?想必老师泉下得知,也会为你而欣慰,自暴自弃并非一个好的归宿,你爹娘都不会安心。”
付尘抬头,僵着双唇道:“……知道了,子阶先行告退。”
说罢便推门而出,比之平日少了几分礼数,多了些惶急无措。
倪从文见他匆匆出门,脸色渐冷,无怪他失却礼数,只是今日青年的神色行为都带给他古怪的诡寂感。他从椅上起身,向后走了几步,到达青年一开始所站的架柜前,他凝神挑眼向上搜翻着,柜格多为暗箱,里面多为古籍文书,奇迹珍玩,也无甚贵重之物,故也未上锁。
倪从文眼波一震,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坐至着桌前主椅上,在桌下原本的实木雕栏中有一关卡,轻轻一弹,暗柜现出。
他从中掏出一件干涸得板结邦硬的灰衣,三年的时间骤过,衣上印痕凝于其上。他扒开,那块白绢材质温软,多年后依旧柔顺,上面的墨色字迹早已因经历雨淋汗透而无法辨认,唯有末端朱红印章尚带些颜色,只是其上偶覆几点墨汁乌黑,掩去了喋血的三叉戟,似有欲盖弥彰之嫌。
倪从文目色骤冷,向后靠于椅背,绛紫官袍上,可窥见其脖颈阵阵搏动的青筋,尾部呈现同样的紫色。
付尘从相府出来后,只觉心中压覆着沉沉重担。
他记得幼时第一次所杀的豺狼,在濒死前盯着他那种凶狠又不甘的目色,绿光从其中迸出,却更无生机,只曝着可悲的挣扎、痛苦的求生。
青年定了定神,朝着熟悉的道路走去。
行至偏僻庭院,小厮正在门庭口扫地,见他到来,笑道:“校尉今日来得早,我家大人也刚刚下朝回来,您在庭中稍等,我去通禀一声。”
付尘无力点点头。
不久,冯儒亲自从屋中出来相迎,面上温和:“怎么这么早来了?先进屋说。”
付尘跟上,“嘭”得一声,骤然被门槛绊住,身子向前扑倒。于刹那双手支地,他正巧瞥见面前一只蚂蚁。
冯儒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回身扶起他,拍了拍他袍角,目透蔼和,轻道:“怎生如此不小心?出征在外练训时久,动刀动枪的都挺过来了,怎么反倒不会走路了……”
原本叮咛的话语若在付尘平日听到必会心受暖意,而此刻他面色苍白,直直朝向内间。
付尘跨步踉跄入其书房,见壁上所悬,依旧是从前那副书迹,字迹潇然中直,他此时已难再提起赏观生趣。
冯儒见他又盯着这副字看,奇怪问道:“怎么了?”
“我想问问大人身边,”付尘喉结滑动了一下,“可有家父遗印?”
“嗯?”冯儒惊异他的疑问,随即又道,“这……果真无有,恩师官阶高于我,平日奏折都是直呈陛下的……并且私下往来书信时,恩师也少用印鉴,以免令朝中官员纠出些把柄。”
“那……我能看看大人的私印吗?只是……看一眼。”
冯儒心道奇怪,但还是将桌上一匣打开,将红印递来。
付尘接过端详,正要问上面是什么字时,冯儒又将桌边一文书展开来,露出里面的朱砂红印:
冯伯庸印
“这是印出来的效果。”
付尘一怔,仿佛点亮了某个存于心底的事实。
“不知‘伯庸’二字为……”
“伯庸二字为我的字,还是恩师曾为我取,”冯儒瞧他神情,也是疑惑他今日的古怪,“你可是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京中倒也有书法名家精于篆刻琢印,你若是对此道有意,我也可在其旁为你相荐……只是你常年从军习武,怎么突然对这文士闲工起了心……”
付尘没再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怔愣追问:
“大人可知……贾允有字吗?”
冯儒见他如此追问起太监之事,心中纳闷,道:“贾允……并非士人,不过是曾随陛下的内侍,况且就算在阉人职分里,他也是武职太监。连颇通文墨的姜华都不敢冒文附庸取的东西,他如何会有……你今日怎么问起他的事儿了?”
青年接着不语,冯儒以为他仍在介怀先前战场之事,慰藉道:“你心性淳朴,关于贾允之事本也未必需要用此极端手段……如今朝中阉患散落,这私底的功劳也有你一份,许多事都莫要再挂心了,若有疑难困顿,可随时来找我,我自当竭力相助。”
“你的锦绣前程还在之后……可千万不要被这些污浊往事牵绊了心思,否则那贾允也真是死有余罪了……”
冯儒的一席话伴着同样的语调的频率掺杂在倪从文对他说的话中,付尘的脑子嗡嗡作响,种种人事,皆是要他抬头向前,奔往功名富贵,可有谁知他这抉择后的生死筹码?有谁知这接连绕转、从未斩断的前尘?
一切,怎能如此了结?
青年抬头望向冯儒,颊边刀疤微动,挤出了一抹笑意,鼻尖在窗外乍透的阳光下射下一抹暗影:
“多谢大人关怀,子阶知晓如何做了。”
傍晚霞光灿烂,倪从文坐于院庭内的几案前饮茶,远望落晖,似在等待什么人到来。
不一会儿,身后有人迹声起,倪从文未扭身,只言道:“来了?”
语气温和可亲。
“恩主有何吩咐?”身后人脊沟笔直,言语间透着冷淡。
“人不必留了。”倪从文未多言。
一片素白杂艳的杏花花瓣被空气轻托,落至几案。
“四年?”
“速即。”
倪从文绛紫广袖惊掠,稚弱花片被扫于尘泥。
“是。”
“无事了,你回去罢。”
“是。”
鸦青暗影自身后闪失,倪从文掀起茶盖,杯底残盛的茶液深黄,他手背硬筋一蹦,滚烫茶水伴着点点渣子倾于地上,那片杏花渐趋萎靡,颤着贴湿于地。
帝京城中夜景最为可观,唯有夜间人们褪下人皮,投身于觥筹之间,幻光之中。
姑娘们成群相伴,觑着街上偶见的奇伟男儿,酒阁中男子望着楼下熙攘人群,醉眼不知盯着谁家妇人。
街上各式零嘴、巧艺吆喝声不绝。
一小贩不顾人群拥挤,硬是向桥边挤去:“冰糖葫芦嘞!新鲜的冰糖葫芦!”
“来一串冰糖葫芦。”
小贩抬头,撞入一双角沟深深的桃花眼之中,面前青年武装打扮,腰配刺刀,身形修长。小贩见他仪表堂堂,忖度这定是位不缺钱的主儿,先笑道:“好嘞!”
随即从草靶子上取下一串糖葫芦,然后又笑言:“军爷,这糖葫芦是拿新摘的山楂制成的,您瞧瞧这色泽,鲜亮饱满,不如照顾照顾小的生意……”
青年未在此多犹豫,爽利道:“好啊,那拿两串好了。”
小贩见这青年好说话,也眯起笑脸,又取下一串糖葫芦递过,道:“军爷不拘小节,必是做成大事之人……”
这青年递过银钱,未再理会他的奉承之言,拿着两串糖葫芦转身就走。
桥头之上,付尘站于高处,来往依旧是洋溢种种喜怒的人群,桥下春水泱泱,在夜间化为一团深黑,却黑的不透彻,携着皎月,拥着归船。
付尘任由身后人群掩映住他孤瘦茕茕,万千尘世喧闹化作他一人寂静。
“子阶。”
付尘转身。
“喏,给你的。”
熟悉的桃花眼倒映他两个身影,带着彤彤暖意的红串持其手中。
他并非毫无留恋,若世间有真谊相存,便是这偶一回头的惊喜。
付尘带着不易觉察的轻颤接过,掀了下唇,欲开口言说几字,却骤然停下。
二人相挟而行。
唐阑笑道:“我猜你刚刚想说的是‘谢谢’,应当没错罢?”
“是,”付尘也微微笑了下,“后来想到,你我之间确实也不用如此了,只是偶尔不经意间会忍不住……那你再猜猜我现在想说什么?”
唐阑侧头,摇了摇手中的糖葫芦:“你想问,我今日怎么多买了一串自己吃了?”
付尘道:“是,我记得你不喜甜食。”
“没错,”唐阑道,“只是今日突然想吃甜的了,就买来尝尝,你究竟怎么会这么偏爱这个甜糊糊的玩意儿?”
付尘道:“还记得小时候和娘亲在别人家帮工的时候,那家人常常买来给自家小孩儿吃,有时也顺带给我买一串……不过不是送我的,是直接抵了工钱的,所以当时吃的格外珍惜。”
唐阑咬了一口,糖葫芦外面的冰糖浆晕染在他舌尖,腻得很。
他微微蹙眉:“太甜了。”
“你若吃不了就给我罢。”
唐阑扭头去看,发觉付尘手中的糖葫芦以啃去过半,他目现诧色:“你怎么吃这么快?”
这边说罢,那里付尘又将一个糖葫芦三下嚼碎,咽于腹中,机械迅疾得如同他战场中试剑情形。
付尘只道:“这个小贩今日做得糖葫芦不错。”
唐阑将自己手上缺了一个的那串糖葫芦递过去,迅速扭头,然后道:“自去年榷沽制行后,我带你去的那家酒楼便被封了……”
“果真可惜,”付尘道,“那样的好酒只怕再难寻到了。”
唐阑眼色闪转,忽道:“美酒没了,美人却还在……今日你可没杂务,可无由再推脱了,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付尘笑:“怕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红香阁?”
“知我者子阶是也。”唐阑偏头笑看他,“这世上惟美酒与美人莫可辜负。”
“战中见惯了生死,回来了仍要醉生梦死,”付尘低叹,“你果真是懂得享受……”
唐阑搭了他的肩,来至楼前,红香阁矗立于帝京城繁华中心,享得各式追捧欢乐。
阁前高悬联排大红灯笼,烘迎着贵客相访。
“唐军爷,您到了。”门庭边迎客的门娥姿容秀丽,身着绾红襕裙,□□半显,好不香艳。
唐阑笑道:“云霜姑娘今日装束倾艳,更胜往日容光。”
那名唤“云霜”的女子抚唇低笑,道:“军爷过誉了……这位爷可是您的朋友?”
她见这青年比唐阑略高一些,只是面容更为瘦削苍白,脑后鬈发挽束,长眉修目,颊边一道醒目刀疤,倒是别又增添了些许硬朗,相较于这里许多男子的油腻,这青年更自成一股朗然清气,单只沉默立于唐阑身边,便已能容人察觉其卓尔气质。
“正是,”唐阑颔首道,“今夜便找两位姑娘留宿了,请云霜姑娘安排。”
“不必客气,”云霜道,“请二位随我至雅间。”
付尘沉默跟上。这红香阁阁中呈螺旋状分布各式私房,而中间搭一高台供大厅客人赏玩,此时台上正排一歌舞,众舞女皆是窄裙短尾,放眼望去,白花花的肤肉|欲遮半露,直直现在众人眼前。
云霜回首看二人,发觉付尘盯着下面台子看,便道:“军爷若有意观赏,也可下楼寻一座位细观,只是现今将是夜间闭展期间,这出舞曲已是最后一场。若军爷当真感兴趣,不妨下次可衬着白天过来……”
付尘没接话,目光仍看着舞台上几个撩裙曳摆的姑娘。
楼上的客人均是有财有势在此包间的贵客,大家心照不宣,遇见了熟客也只是相视一笑,明日酒醒了就浑忘了前夜发生的旧事,回头私下再遇又是照常场面,互不提言。
一锦袍公子晃晃荡荡地从包间里出来,显然是酒醉之状,旁边侍奉的小厮几欲搀扶,都被他挥挡开。
“走开……告…诉锦绣,明个儿……袁爷我……给她带…哎呦!”
那锦袍公子一边撩袖叫嚷,一边朝右躲,不巧正撞上了刚刚走楼道边的一个人,而那人身板极硬,多骨少肉,一个没留神便向后栽倒,侧摔在地。
“爷!”跟着那小厮连忙上前搀扶。
锦袍公子揉腰怨咒:“哪个不长眼睛的……往人身上撞……”
无奈视线模糊,只得窥见些轮廓,也看不到站立那人何状。
一旁紧跟的那个小厮眼神倒是极好,向上正对上被撞那人的面容,烟花柳地之处,独有那一双冷淡孤煞的灰眸,这样的眼睛,只要见过一次,便不会再忘记。
小厮不禁一阵瑟缩,连忙转过头,却也思量这人从前在是何处见过。
他一边搀起锦袍公子,见方才那青年已经擦身过去了,一边悄声凑在他耳边,道:“爷…爷,这人奴才见过的,先前在宫宴上见过的……当时还舞剑的那个……也是在朝的武官……”
锦袍公子迷迷瞪瞪的,断续听到了几个字,挤眼道:“当官的?……几品?”
“应当是四品的武官。”小厮答道。
“什么?”锦袍公子眼睛还眯着,闻言扭过头,刚刚那人还未到房间,嗤笑道,“贾允一个二品的……爷都不放在眼里……四品的…还是武官……呃……”
云霜转身时朝付尘身后不远处醉倒在地的睨了一眼,转至眼前青年时,见其面色依旧是起初的冷然,也不再介意,道:“到了。”
唐阑也未顾方才那一通动静,抬手搭在付尘肩上,一同跟进一处房间,此中已有两名姑娘在酒桌前相候。
其中一位鹅黄裙装,尖瘦脸颊上嵌一双灵动眼睛,见他二人进屋,率先笑道:“二位爷好,奴家名唤巧儿。”
另外一位身着胭脂水袖裙,额心一点嫣红花钿,顿显妩媚,柔声道:“二位爷安好,奴名落红。”
云霜悄悄退回掩上了门。
两位姑娘延请二人就座,唐阑看着两个妓子风骚独具,气质迥异,不禁赞道:“红香阁中各式美人□□真是花谱中也道不尽的千姿万容。”
两个姑娘闻言含笑,同时将酒壶中的春酒倒至二人面前,玉手递过。
付尘垂眉接过,低低道了声“多谢”便一饮而尽。
巧儿见这个青年目光直接,却又不带亵玩之意,不禁笑答:“爷谬赞了,美人千面,我们打小拜师授艺时便被教导莫寻一律千篇的刻板之丽,需得各求天资,练就独特气质方才有客能记住。”
“没错,别家求的皆是千金虚掷、一时帷内承欢,我们红香阁求的是闻客心猎、常客不捐。”落红笑接道,声音宛若金石脆利。
喉中酒液清气四溢,温润醇厚,付尘舔了舔唇齿,却又惜其少了军中浊酒的烈性。
巧儿见边儿上的付尘兀自饮酒,笑问:“这位爷觉得此处如何?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付尘见女子问向自己,便抬头打量了下四周,椒房散香,暖风沉韵,红绢红纱颇有新婚喜眷的错觉,令他一时迷惘。
“此处装潢甚好,”付尘陡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词,见其所在酒桌后层层帘幕交叠,似乎别有洞天,便随口问道,“这后面可是有人?”
落红笑道:“正是,帘后为阁中艺伎,名唤成晢。”
逶迤红纱曳地,层层帐帏之后,有一隐约的青衣女子,但见其影,不见其形。
唐阑道:“为何今日没有唱曲儿了?”
付尘吞饮下一口酒液,又是一阵浓甜。他这才留意这阁中淡淡弦声轻拨竟是自屋内传来,那弦音缥缈,或许是距离较远,真切中伴着灵仙。
坐于唐阑身边的巧儿见机道:“这位军爷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成晢姑娘这两日患了风寒,嗓子不能唱曲儿,就只得弹琴供老爷们赏乐了。”
唐阑挑眉:“冬日余寒未过,姑娘也当注意保暖。”
琴声如珠玉般划鸣,帘后女子轻拨琴弦,以示回应。
两位姑娘见他举止有礼,形容俊逸,虽是武袍简陋,也自看出来一种别样的风流态度,不禁心生些许好感。
付尘只在一旁自斟自饮,花楼春酒味淡,余韵还有一番甜腻气息。他皱了皱眉,干脆提起酒壶直接向唇里浇,终难尽兴。
落红笑道:“军爷真是客气了,我们勾栏的姑娘们都是指着这些老天爷赏赐的东西挣些体己钱,以免之后人老珠黄,连个埋尸藏骨的去处也无……”
付尘迷蒙中闻言亦感酸辛,平日里难言的苦处突然也被勾了出来,说道:“……你们日日享乐,竟也会忧急死生之事吗?”
旁边这青年在一旁沉默许久,以至于一旁落红都未在意片刻,甫一开口,又听他言辞冒犯直接,不禁有恶意横生,反诘道:“军爷素知将士沙场征战护家卫国,此为谋取家国存亡,却不知我们一介风尘女子亦是为求生求存,本是凭色艺得酬,又是哪里来的高下分别?”
“……冒犯了。”付尘醉眼氤氲,辨不清虚实,只觉女子言辞凿凿,一语一言都击至其心,“我本意想道,人生短促,倘若真能醉生梦死,贪晌求欢,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并无看轻姑娘之意,只是艳羡。”
落红缓道:“军爷这话说得自私,可奴家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自从京中酒馆收公后,来这里的客人愈来愈多,奴家不敢称这十多年来阅人无数,但少说也是各行各业的男子都见过一些,又有哪个不是厌倦外界纷争才来这里逃避享乐的呢?若是这等人欲也被压制,我们红香阁又怎会年年都是这么好的营生?只怕早就被官府取缔了罢。哪个男人不是穿上衣服一副模样,脱了又是另一副模样?”
“说的好!”唐阑在一旁笑道,“此言妙哉,姑娘也是妙人。”
落红脸上并无自矜,只是依旧维持着淡笑,面上妆容深深,也看不清楚有几分真假。
巧儿在一旁笑接道:“军爷谬赞了,落红也是言语无忌,我们这群妓子见惯了人,自然也就能胡诌些真真假假的空话,栏坊百姓总说我们无情无义,也不过是因为都把假情假意见得惯了,方不信这些真意……”
“姑娘是真情义人,付尘受教,”付尘又喝了口酒,虽说勾栏中酒多甜少辛,但尝得多了,也别有一种厌倦的苦味,“倘若付尘能有姑娘半分通透,也不必……不必如此了……”
见这青年目露忧悒,左颊刀疤都栩栩如生了些,灯烛之下,琼鼻深目,别有一种英气卓绝。
“军爷若有烦心事,不妨也说出来,方才痛快,”落红道,“奴家们嘴巴紧,记性也不好,这过一夜,也浑都忘了……”
付尘闭眼,缓缓摇了摇头,恍若已有醉意。
唐阑见他目现疲倦,便道:“今日天色渐晚,我这朋友业已疲累了,不若就各回厢房而寝?”
“军爷莫急,”巧儿调笑,厚重脂粉下又显露一张芙蓉面,“咱们这红香阁是帝京的招牌,哪里能一上来便做那事,那不是和一般的秦楼楚馆无甚分别?”
落红接着笑道:“没错,我们既以色艺冠称,自然也有些风雅趣味。今日成晢姑娘也在,她的琴乐乃是一绝,今日虽不能唱,但我们二位也可代为念白,这酒喝了,曲儿唱了,今夜才算完了,方可伺候各位爷们共登极乐……”
“哟,”唐阑笑,“如此安排甚好,果真是雅俗兼至。”
“您今儿来得还算是迟了,”巧儿将唐阑杯中酒液再行斟满,笑道,“您若上午来,还可看我们阁中的姑娘们准备的各式舞乐,只怕比之皇宫中的歌舞还要艳丽几分……”
落红又悄声问道:“二位军爷外观皆是英武不凡,人中龙凤,不知可看过宫中的歌舞?”
付尘悠悠忆道:“见过……”
“如何?”
付尘素削的颊上已有酒醉的红酡,睫间阴影划碎一片春水,他低低笑道:“没有你们能脱……”
两个姑娘都“噗呲”在一边绽出笑意。
付尘笑过后也就着垂首的姿势不动,笑容渐趋敛下,缓缓阖上双目。
落红笑罢,手取一支红牙檀板,道:“如此,那便开始了。”
只听那檀板响脆一声敲鸣。
琴声乍起,原来帘后的成晢还一直留神听着这边动静。
恍若珠翠轻拨,于奢靡红粉中陡生一片高山流水,远山上烟雾茫茫,山中仙道自谐,文士赏游。顺流而下,渔夫泛舟而歌,水面波荡,沧浪之水清兮,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以浊吾足……
随即琴声陡转,声势渐起,浓重一片色彩降临人间,此中有稚子欢笑,有邻人纷争,有慈父谆谆,有皇庭酷刑……人事种种,终内含于短暂一音,纷杂于指尖,跃动不息,复归于安逸平调,只听有女声独唱道:
君不见平头百姓莫为欢,当此无钱沉沦糟糠看。
君莫言俗世短暂需振作,且观个中人事多蹉跎。
金笏满橐,饕口馋舌无餍只剩陋勺空镬。
元龙高卧,棺材堆里废骨烂甲七零八落。
苦乐悲辛多为祸,温柔乡中享趣多。
叹你浸愁怨苦白忙活,何不从心所欲弃琢磨?
贪享欲枝果,乐便出此所。
琴声扬,又道:
独享乐果,独享乐果。
但看奴家热如火,灼灼一片将君裹。
弦声稍抑,另一女声和道:
君不见嗤嗤乐乐众生相,何必念念叨叨白匆忙。
君莫言恩义正道是非多,其中怨怼谋算何得所。
真情腼怍,阎罗殿前同那顽愚皆无功过。
行径磊落,亦不见鬼蜮阴蔽处磨刀霍霍。
德善无欺常为过,怎躲及他人忖度。
任你争得蜗角蝇头利,哪比上我纵情享快活?
人迹筹谋乱,便于梦中欢。
琴声再次启扬,有喧咽声震,又听言及: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但愿君客常作伴,温香暖玉远忧烦。
琴声渐息,这古琴原系风雅之乐,然而搭及这等俗人词调竟也不显违和。或许风尘人世,本就是万象聚散缘由,际会风云,早已无甚雅俗之分。
付尘垂首不动,却于暗处半掀了眼。
巧儿歌闭,从余韵中回转过来,启齿笑问:“二位爷觉得如何?”
“不错,这人世间熙攘,也就能于此处得几分真意,果真是好地方……”唐阑眯眼叹,他转头,“子阶,你觉得如何?”
付尘未动。
落红见他垂首毫无动作,以为他草草睡去,酥手轻抚其肩,娇声轻唤:“爷…军爷,可是困倦了?”
正待收手,见付尘陡然抬头,一把攥上她手腕。
抬首看去,这青年目光清明,却盛满戚然之色,有几分水盈盈的思意漾于其中。落红心念颇动,被其眸中苍然一下子触及,也怔怔看向他。
唐阑从侧面见他眼透水光,略诧道:“子阶……你这……算是闻音感泣了?”
“没有,”付尘冷静答道,“姑娘唱得极好,曲也精妙,却终离我所念隔了一层。”
“能动一时,难存长久。”
青年轻轻松开她手腕,哪料这妓子转又握去,满涂蔻丹的指甲衬着玉白肌色。
落红笑,此时眼角勾起,已有几分真心意:“爷是个明白人,却也要懂得慧极必伤,伤人伤己。”
伤人……伤己么?
付尘又垂首不语,一绺鬈发散在颊边。
落红见他沉默,也不聒噪,缓缓在旁斟满了酒盏。
“……姑娘年纪应当比在下大许多罢?”付尘怔怔道。
“噗呲”一声,旁边的巧儿笑出了朵花儿,道:“这位军爷您定是极少来我们这儿,奴家从前见过的来这儿讨春酒的这么多人里,还没见过您这么不会说话的……”
“哎,”唐阑淡笑着拦了拦,道,“子阶是正经的习武之人,你可别带坏我朋友。”
“切,”巧儿娇俏一哼,“来我们这儿的哪有人还充说自己是正经人。”
付尘未显窘态,低低摇了摇首,神思清明几分,缓缓道:“……并非有冒犯之意,只觉得方才两位姑娘唱词不似一般曲调,非历尽世事之人不可得知……”
落红接答道:“这曲词也不是我们所作,而是从前阁中的一位姐姐作的,只是她离世得早,我们后来也都无缘得见。”
唐阑提起酒盏,淡饮一杯。
付尘略疲地点了下头,没再应和。
巧儿望了眼窗外天色,试探言道:“此时天儿也晚了,不若二位爷就此歇下?”
唐阑望了眼付尘,见他无异议,便笑道:“好罢,春宵一刻,可不能浪费了这光景……”
落红起身,低首在付尘耳边轻唤:“爷,咱们走罢……”
付尘起身,颀长身形遮住这娇俏女子,他无言随着落红脚步而行,走至隔间另一厢房中,坐于床边。
落红见他于床边坐着不语,以为这青年喜他人主动,便袅袅上前,腿挨着腿坐至其旁。
青年未拒绝,落红便大胆伸手过去,撩起青年颊边垂落鬈发,温热吐息覆在他颊边:“爷这乌色鬈发真是好……阁中也有不少蛮女专为了个别尝鲜的客抓进来……却不似爷这发端油亮俊俏……”
看到付尘依旧无言,她又呵声道:“爷今日可是得了烦心事?此处无人,何不向奴家诉诉,也不必落在心里徒增烦恼……”
扑面一阵浓郁的香料气息袭来,付尘微微蹙眉,道:“烦忧甚多,也无从提起。”
落红轻笑,红唇灼艳:“奴有一法子,可解世间一切忧恼……”
说罢藕臂缠过青年窄瘦劲腰,指尖灵活一挑,便将其腰带解开。
抚触之间,落红便感到这青年身力蕴劲十足,显然是多年习武,蛮人体格不似燕人瘦弱,而身边青年浑身肌肉既不松垮,也不粗壮,一周一寸皆是恰到好处的紧致,蓬勃着青年人的韧活。
窃喜之时,她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马,翻身巧跃,跨坐于其身,垂头轻吻上青年脸上疤痕,她感到青年浓密硬睫搔刮上她颊间,痒意漫至她心底。情动之时,还未及下一步动作,只见这青年猛地将她侧推开,她一时无防备,落倒于床沿上。
刚刚一刹,鼻腔间鼓动的浓郁气味正同他方才所饮春酒相和,汇成一股堵塞他触觉、嗅觉、味觉的污浊,他恍然忆及自己两手满布鲜血淤泥,在三尺黄土之中,曾触及一片和腿上嫩皙娇女截然不同的肿枯皮肉。
青青白白,红红黑黑,生尸骨,女子香,付尘下意识地感到胃中泛酸,同时有一股皱巴在一起的痛苦自心肺传来,满腔欲念尽皆化作了令人痉挛的罪恶。
“呃呵……呵……”付尘强自忍下颤抖的喘息。
落红原本惊怒,但见这青年脸色骤然变幻,仿佛魔怔一般,忽又陡起痛苦之状,不免大惊失色,赶忙上前道:“爷,你怎么了?可是身有不适?”
付尘摇摇头,随即抑眉停了停面色,缓道:“抱歉……今日不用你来服侍了,银钱不会少,我就在这儿和衣歇一晚便是……”
“无事,倒也不差这一次银钱,”落红见他手按胃部,仍作强忍之状,便道,“爷或许是刚刚喝多了酒才感不适,奴去给爷倒些水来……”
说罢落红又起身出门。
付尘倒坐于地,背靠床沿,慢慢吐了口颤颤的浊气,阖上双目。
且说唐阑这边自见付尘出去后,也陷入陡然的静谧。
巧儿正待上前,便听得唐阑甩来一袋赏钱,道:“你先下去罢。”
巧儿美目显疑,但见这青年面上又没了方才的兴致,也不再多言,道:“是。”
屋中彻底变得空空荡荡,窗边红纱轻移,早已不复先前畅言欢歌的光景。
唐阑望向几丈开外的红帷,蓦然笑道:“这屋中布置得同喜房一般,看着倒也热闹……”
房中并无答响,仿佛他一人独坐在酒桌前自言自语。
唐阑笑意敛了敛,道:“我先前所言,不会背信,三年之内,功成相迎。”
片刻的静默。
“我并不怕等。”
帘后恍然有女子娇音沉声言道。
唐阑饮干酒盏中最后一滴酒液,微微勾了下唇角,桃花眼半掩,道:“我怕。”
“怕什么?”
“怕等不及。”
那唤作“成晢”的女子又道:“是你的早便是你的,何由需你等?”
唐阑叹笑一声。
二人静默片刻,女子又问道:“你寻的谁的关系才保下这香阁?”
“嗯?”唐阑一愣,转而道,“朝廷降旨归公,我于军中一介武官,此时何能公然作对……”
“不是你?”那女子也惊诧。
“怕是来此处寻欢的达官显贵眷恋此间乐事,才合议保下的罢……能如此叫板,他们这时候倒有勇气了,”唐阑道,“京中各处酒馆关停,惟此一家独大,也要提防着旁人针对。”
“我明白。”
“……不会太久了,很快,很快。”唐阑又道。
女子见他反复念叨,知他于此心结未开,心急迫切,便又转了话题,道:“你带他来做甚?好好往歇一日,何必还带着个拖油瓶子……”
“壮士临行酒,暮日为欢时,”唐阑不在意道,“他这人闷怪得很,世间滋味百般,不教他多尝尝见见,岂不可惜了这行来一遭。”
女子冷嗔:“你是个慈悲的,唯独对我心狠,却之不及?”
“先前虽行险招,但我思量许久,于你却是利大于弊,”唐阑道,“后来诸事巧合,想来亦是天助。可若你因此怨怼我一生,我的确无言相驳。”
“我自然怨你,今后便赖着你了。”女子道。
“鄙人之幸,”唐阑朝朱帘遥遥举杯,倦眼淡笑道,“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