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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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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回-昼起闻报狼子增信,夜间幽会族人藏私
是夜鸣虫寂静,月动影摇。
榕树枝下婆娑瑟响,唯有一阵不寻常的窜流划破夜波。
宗政羲搁下手中卷册,抬眸正见着前方石灰地上稀落的月晖,窄屋内静谧,偶有从窗缝间泄露的丝丝风声。
半刻钟的静默。
宗政羲定定不动,直到迟缓的敲门声传来:“噔噔。”
“进。”
一人正着他熟悉的燕民短褐踏进屋门,面发在月色冷辉下淡漠皎白。
付尘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麻纸搁在桌边,上面的几张裂成了两半,斜摞在其上。
宗政羲朝麻纸上瞥了眼,视线转而落在青年脸上。
付尘开口:“我找的那匠人不乐意做,他必定要绘图之人亲自往去,才肯妥协。”
宗政羲默了片刻,道:“还有呢?”
付尘道:“今日那匠人提醒到了,边城中百姓熟稔兵事,难免之后有工匠见了这制法后将其流传到燕军中,如果让燕军也知晓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知你找的这匠人不会拿这个去向军中求赏?”
“应当不会。”
“何以见得?”
“我同他说我就是赤甲的士兵,受上面命令私来边铸器,”付尘留意着他神情,淡淡道,“且他言语中尽是对战事的厌恶,不似多管闲事之人。”
“……还有呢?”
“我以为,既然有了外泄的隐忧,不如就只盯住这一家……那工匠是城中知名的熟匠,工艺上应当不成问题。”付尘垂眼道。
宗政羲没说话,他只等着他。
“不用急在一时,”男人终于开口,乌黑眼睫密密一线,“器械暂时不为主要,那便先搁置着。”
付尘右唇角轻抬了一下,道:“好。”
宗政羲发觉站着那青年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窗外,自他这视角正巧能看到他左颊上横斜的一道红痕。
他失了声。
青年未走未动,他也不会再开口。
这寂落独屋中,唯有他熟悉的静匿永存,一切杂声悄然藏在视线难及之隅,言语不尽之处,心脏震动之所。
宗政羲闭上眼睛,这次,却又有万种声音唤他睁开。
“这件事我再考虑,”男人声音依旧低沉淡洁,“赫胥猃那处我交待一句。”
付尘视线赫然转回到宗政羲身上,略诧道:“我也并未介意这个。”
男人不语。
付尘定定看向他,迟疑道:“到底……当日蒙山崖谷下,殿下救过我的命。”
“原来你对倪从文这恩人也不过这般。”
付尘只觉着宗政羲言语里有股冷冷的侃谑意味,在他面前又提倪从文不知是有意讥他,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更深露重,门外树枝间的鸟啼声都消隐不现,奔忙整日,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深切的倦意,倦到不愿再思,不愿再答话,但他也没有地方足以真正的歇上一阵。
凡是睁眼,便是从前的重担,凡是闭眼,就是罪孽的复现。
“你真的相信我?”
直白的疑问丢出来,付尘攥拳。
“我的答案很重要?”宗政羲也问。
“很重要。”
宗政羲转眼顿了许久,方才道:“在你问这话之前,尚还不全信。”
“呵,”付尘释力一般轻笑了一声,转而垂目叹道,“是我矫情了……”
“你若总想着扮着什么男子汉大英雄的角色,才是矫情,” 宗政羲道,“那样的你,和从前倪从文眼中的乖顺之人并无差别。”
付尘不知神思如何飘飞,一下子解出些这话深意,微微透些笑纹道:“所以我这个被殿下救过命的人,也不必再扮作什么讨好模样?”
宗政羲未理会他笑意,依旧淡言道:“没人喜欢伪装矫饰之人,我亦如此。”
付尘挺胸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叹出,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涩味咽下,哑声道:“我只悔,直到他死,都未真正坦诚过,我就只顾着自己缩在壳子里,进退不能。”
“他并非愚人,你言行中的摇摆早在他觉知之中,”宗政羲道,“或许正因他也是这样的人,才对你有些许青睐维护之意。”
“难怪……”付尘慢慢蹲下,抬手抹了把脸,又清明几分,道,“你费心做的这图,就别搁着了……大不了,我再去找那老匠威胁他试试,反正我已经说了自己是燕军里的兵,他要埋怨怪罪也只管让他去就是了。”
“不必,”宗政羲道,“且不说你这法子成效与否,你既告诉了他你是军中的人,他又如何猜不到逼急了你也会出下策,只怕这时早已转移了原处所。”
“那他还要我来找制图之人?”付尘仰首反问。
“多半为搪塞之语,想必他也自知武力难敌你。”
付尘转首望向一边石地,心中滋味儿错杂,苍声道:“……是这样吗?那他还说了那么多,只是试我?……我不信。”
宗政羲淡道:“不信便只管去看看。”
已入夜的时辰不知为何令付尘脑子增了混沌,他看向宗政羲,他自知一向难以看出这人情绪,他同他不同,他即便偶获再生,仍旧不过是一种回归稚年的无情的平淡,如同当年熟闯狼穴,共分炙肉的独行,尚且还存着一种恒定的向前的步伐。他不一样,他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不同,或许就是那曾经分叉的许多年中,他比他更能看得清楚,他比他更清醒?
“好。”付尘应下。
神情静谧而目光略透着疲惫,而不见意料可能会现的某种执拗,好像他去见的不是铁匠,而正巧就是他,在另一个地方的他。宗政羲微微凝了眸,合上桌上的书卷,转椅至门口。
青年身影消失得快,院中已听不清夜的风声。
男人眼窝凹陷,眉骨略凸,只现双目乌邃幽深,天然地盛着一抔黑潭水。玄衣立领围至脖颈,共浴于漆黑夜色之中。
夜的黑无边无际,夜的白不期而至。
许久之后,柴扉口再见那人,裹着一袭风露而来。
付尘踏进门庭那一瞬,抬眼便正见着屋门口的男人,他心中陡生一种恍惚而古怪的错觉,一下子飞升至多年之前,他于晨昏未定之时溜到野地外乱跑撒欢儿,回来后正瞧见洗漱完的娘亲端着一个浣衣盆,好整以暇等他主动上前解释,那种两人各自心知的默契,又似规训又似玩闹的亲昵,断不开的情缘。
付尘错愕了一刻,愣愣走上前,男人等着他先开口。
他的头发垂开,还挂着冷冷地雾气,付尘一味盯着他眼睛,道:“你总能洞明这些世情……我不及……”
“你觉得这是很难的,”宗政羲道,“还是你总还以为世人都似你想象中的心口如一。”
“不,”付尘立道,“不是。”
宗政羲看到这青年垂下头,似说还休。
付尘缓缓道:“难道……我就必得将一切人都看做……看作同他们一般的人?”
“你有那个辨别能力?”低沉尾音轻轻扬起。
付尘道:“……没有。”
“这不是因噎废食,”宗政羲道,“既然一开始就做不到游刃有余,那便不如就用最恶的恶念去给旁人打个底,也免得日后念望成空,只剩你独自一人感悲伤怀。”
付尘站在宗政羲面对的台阶上,正好是个齐平的视角。
“你从前不是以沙袋负身习武吗,应当更明白这个道理。”
付尘眼睫动了动,低眉哑言道:“那你呢……我也这样看待你?”
“不错。”男人音色恒稳笃定。
“但我不信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旁人,”付尘执拗抬眸,道,“那我现在何必同你说如此多。”
宗政羲不理会他,道:“只有一物可消弭这种误判。”
男人顿了一下,付尘怔愣中接道:“时间?”
“不错,”宗政羲道,“但你付的起这个时间吗。”
这话方方扎进他痛点,付尘静默了许久,一时无法用言语反驳,道:“我本也可以不用——”
付尘话说一半,黎明微冷的晨风刮进他领袖,他陡然觉着些不对劲,男人一席言语间总带着一种朝向,不知要将他引向何处。
“你……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付尘眼睫闪动了几下,盯着男人迷幻又不明的深眸,踟蹰道,“不妨直言。”
“没有。”
依旧是平直而匮乏情绪的语调,他熟悉而又陌生,听他如此言说,付尘又总觉一股莫名其妙的郁躁。
“真的没有?”
付尘脱口而出,奈何这话问得太傻,他一出声便又后悔了。
“没有。”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倒教他心头闪过几许诧怪。
付尘深呼一口气,背转过身,道:“现在既然不急于武械,那你在从何处着手?”
“兵制,阵法。”
宗政羲淡淡瞧着他背影,道:“你在胡军内,自然有你脱颖之时。”
“呵,”付尘轻嗤道,“不用你说。”
他迟迟没迈开离开的脚步,或许是一昼一夜未曾休歇的疲倦终于将他残存的一些气力消磨殆尽,他抬头远望乍明的天光,在榕树枝头窥见远处好似挂在枝丫间的厚茫雪山,不禁叹其弱枝似也有千钧之力,足以撬动磅礴巨物。
他已经习惯了同他相处时沉默的时分,无论是当日坠落崖谷后那几月的被迫与共求存,抑或是现今于异地再次重遇,各怀着各自的不堪和隐秘,他没有主动过问,因为他已经自明自己内外的狼狈被他所窥见,而不需再问询他是如何逆境求存、运筹帷幄,以此来衬着他的落拓颓唐,同为男子,即便他能洞察千事,他依旧不免要为了维系那点残存的可怜尊严,保存着最后一面底纱。
还有一层隐秘的联系,他们二人业已有了沉默的心知肚明,他那种对往事的愧怍、倾注在一人身上的挽留和惦念,在这世界上,在他的世界中,也唯有这个人会成为那个能够理解的对象,看似为萍水相逢且毫不相干的两块硬邦邦的乌石,居然为中间的一朵红花沾染起彼此相同色泽的勾连,不知应叹生灵奇妙,抑或是人世可笑。
付尘扭过头,男人极少有主动开口的机会,也只由他做个聒噪的角色,道:“我听闻赤甲军中旧有的老兵被换下许多。”
“这会不会减了你许多负担?”
宗政羲低垂着眼,锋锐鼻线削立冷峻,道:“我没有负担,你今后没有便罢。”
付尘吊着疲惫的精神眯眼瞧他,已不再想开口说些什么。
宗政羲倒是率先开口道:“你去见过赫胥猃了。”
困意阵阵,付尘迷怔在原处,相视许久,他方才从这平调的语气辨别出他是在问他话:“……还没有。”
宗政羲抬了视线,伸手转了轮椅缓慢下阶。那三四层的小阶旁边是一块水泥堆的临时坡道,上面的几处坑洼正磨得那劣质轮椅吱呀作响,在晨起的鸟鸣声中和着苦涩的弦歌。
付尘一直看着他,宗政羲亦没低头向下看,莫名酿作的情绪让付尘皱了眉,但他没改视线,好像还浸在困意和风波的疲惫之中。
宗政羲转椅到他身边,唇角平平,道:“我去找他一趟,你不必去了。”
男人随即行至庭外,付尘失神一刻,好像刚刚醒觉过来,又快步跟了上去。
宗政羲驭轮椅而行,速度并不快,付尘默默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他看着他背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胡地雪山脚处平原区域集于勒金王都所在之地,浅草荒芜,以主宫为中心,辐射至各族集聚处,皆为铁壁铜房,坚硬而稳固。
“察萨来了。”
听到通报后,赫胥猃于宫室内起身相迎,顺带看了眼其身后跟着的人,面色未变,继续将其带至议事堂内。
他扭头对一边的赫胥暚使了个眼色,赫胥暚依意朝门口退去,她一眼瞧见那跟着的青年,行至付尘身边时,她顿步侧瞥他一下,低声道:“我已如实说了。”
付尘未答话,双目淡淡垂于前侧。赫胥暚如常离开,临走前将门合上。
赫胥猃坐于宗政羲对面,率先开口道:“刚刚阿暚同我讲,昨日那兵械之事似乎不太顺利,不知察萨是否已然知晓?”
“知道,”宗政羲道,“我以为,既然燕人有防备之心,就也不必非要急在这时,如果透了消息,反倒易使大计受损,毕竟此时燕朝官员只是怠于筹谋现在的胡羌,若是一旦将其余这近半胡族也暴露敌意于燕,那就是两边皆不占优势的对战了。先前也是我考虑未周。”
赫胥猃挑眉:“难道反复地拖延就能燕人态度就会有所好转?先前察萨对于武械的改制技巧确是句句在理,总也不能因此说弃就弃罢,这未免太过轻率。”
“我思索良久,认为这亦可能是一件助益之事,”宗政羲答,“兵械毕竟为辅助之用,战场上对阵真正重要的仍是所有将士的组织和阵势,如果配合优良,必定有奇效。胡兵的一大优势,便在于此,相互间极其相熟,也因此可以划分几个微型列阵配合对战。”
赫胥猃凝神思虑,眼光不经意间又瞟到其后默立的颀长人影,只道:“那这兵械之事不知要如何呢?察萨是何主意?”
“呼兰部那边既然要率先乱起来,在乱势里必然可找到契机,哪方燕城内找不来几个制械匠工,这些都并非是难事,也无需小题大做,”男人的目光定定望向赫胥猃,无波的雪山寒凉融汇,“狼主可不能于此关键时期躁急误事。”
乍然地沉声也令赫胥猃定了心神,唇上的胡须一跳,道:“察萨说的是。”
宗政羲道:“胡族士兵原本所修习的五人单位成组过细,应当调改。”
“如何改?”
“扩大细分行组,改为十人队列。”宗政羲道。
付尘视线向上滑动,移至男人背影。
“这是为何?”赫胥猃疑道。
宗政羲道:“胡族骑兵同燕兵不同,胡人个个身高力强,本就擅于独斗。利于长途奔袭和迂回包抄,在荒漠旷野进行大规模硬战。但于攻坚上,却缺乏阵型和团组间的配合规训,若是队组人数过少,反倒束了手脚,不利于行伍相敌。”
赫胥猃思索间,沉默于后的付尘陡然出了声,打断道:“我认为不妥。”
“怎么说?”赫胥猃看向其后青年。
“我认为最小行组人数不应扩大,反而应再减少,”付尘又看了眼稳坐不动的男人,直视赫胥猃道,“燕军骑兵现行的行战法子也是以单位兵士成小团队作战,只不过燕军是三人成组,重在战斗中能与同伍相配合,重在防御胜于进攻。而胡人勇武擅于主动出击,于是此时一方面要给予其自由空间,另一方面又要使其适当地受到同伍限制,以免战斗中大意受伤。”
宗政羲道:“从策略上言,燕军凭借招兵买马后略胜的人数优势,必定为大规模团战,弊端就在于冗众,此时若不将每个胡骑的活动区域扩大,就会任凭对方的组织优势压制。我所说的扩大,一定程度上便是为了解开单个胡骑手脚,不被固定的行战规矩压制。”
付尘不相让:“你说的都没错,只是正因此,才要再缩小单位人数,一旦另行扩大,厮斗之中,如何还能想起其他同伍在何处?这就成了分裂兵士们的注意力了。”
赫胥猃趁机发了话:“其实我们族人间相互已然相熟,无论扩大减少,都不妨碍族人间相互配合。”
宗政羲道:“战争不等于狩猎,兵战里需要纪律和组织,士兵相熟固为好事,若是因而在战争的突发事件中分心,乃至产生情绪化的冲动,最后必定是盲目搭上自己的性命。”
赫胥猃点点头,紧抿的嘴角缓缓溢出二字:“……不错。”
宗政羲接着道:“来日可就此演练一番,以观其中效果。”
赫胥猃应允,紧接着又谈及操练进度种种,付尘沉默相闻,未及插言。
“察萨今午还同向前一般在此用膳?”赫胥猃问道。
“不必,”宗政羲道,“我今日晨起时已到膳房用过了,此时并无胃口,多谢狼主好意。”
赫胥猃也不勉强,道:“既如此,察萨可自便。”
宗政羲颔首,转椅朝外门行。
见男人如此动作,付尘也拱手欲辞,只听赫胥猃唤道:“贾晟,你留一下,我有话相言。”
付尘侧头朝宗政羲离开的门的位置看了眼,回身道:“是。”
赫胥猃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也知道昨日为何阿暚同你一齐前去燕国罢。”
付尘只看着他,没说话。
赫胥猃当他心有不满,道:“你虽是禀诚而来,但你今后若要长期在此,总要逐步了解你行事品性如何。”
付尘微微凝了眉,道:“不是长期在此,等到同燕战事结束,贾晟自会离开,无需照管。”
“我知晓你意,”赫胥猃宽面韧胡未动,抿嘴道,“但你只要在此一天,就不可作出无故生事之举,若是你同我族人间起了矛盾,帮理帮亲,有时可未必说得清楚。你来此这些时日,自然已经知晓我们同燕国的宿仇由来已久,现下明面上虽还担着顺服燕国的名号,但这内里对燕人却是有天然的排斥,族人们大多耿直,你若难以相处,只怕照样待不到攻燕之时。”
付尘道:“我无意挑事生非,但也不接受他人的无故挑衅。”
赫胥猃道:“那前些时日的纠纷可有许多人向我多次言明,只是不同的人说法也不尽相同,我还是想听听你作何解释?”
付尘道:“我方才说了,我不主动滋事,但不等于可以任凭他人欺侮,我只做了我应当做的,此外并无他言。”
赫胥猃支了身子,听到青年简洁坦荡之言,神色略动,道:“好,这件事我回头再问问其他人,既然现在已经略略平息了,你也莫再放于心上,我们胡羌没有你们燕人那般礼仪,你若想留在此,还是要尽早适应才好。”
付尘应道:“明白。”
赫胥猃看向青年,张口还要说些什么,犹豫间止了声,随即道:“那你便先回去罢。”
付尘应声退下,步履略略匆忙。
走到殿外,石板空庭已经没了人迹,他抬步出了大门,按来时路又拐回小巷。巷路上土灰凑出两道轮轨,沿着那车辙印迹,他又回到那处砖石房门口,巷尾熟悉的柴门仍旧是走时的半闭合状态,付尘犹豫中敲了两声,果然不见回应,又转身低头盯着那地上模糊的轮迹,向巷外走去。
一入了城外浅草原地,辙痕便消了踪迹。广袤草场直通格鲁卓外围山脚,天气渐寒,草色发黄,时而一队胡人匆匆驭马而过,其间笑喊声散于冷彻空气中。即便是一眼便能望到边际的开阔,却也有掩映其间的阻碍,连一人都难以寻见。
付尘止了步子,不再朝草场深处寻去,转而挺步走向西边的深林。
上次近此还是还是笼斗獦狚之时,此处野林地处胡地边界,并非狩猎场所,加上胡羌族兽于此休歇,故而人迹无踪。或许他习惯于山林生活,喜于深林甚于草原。
未至山脚,便见方才所寻之人正在溪边草地另一头的林道边兀坐。
黄芽翠绿中一点乌黑。或许因为男人总是坐着,他才能每每将其从各式情景下辨认出。
付尘在原地黯了半刻神色,扫过一旁的森绿山林,然后抬步过去。
“我还有事,”付尘停在宗政羲身后,道,“刚才在殿内没说完。”
宗政羲略一抬头,视线似落在树上,他道:“你先回去。”
付尘一噎,不明所以,道:“为什么?”
宗政羲手上吃力,半旋了轮椅过来,侧转身瞥了眼青年面容,半眯的双目和青白的唇色,阳光背射而来,正斜映着青年侧颊微微的凹陷。
男人转眼又至树梢,道:“我思索旁事,不喜人扰。”
“那我便等着,”付尘也转过头,道,“横竖胡兵都已去了猎场围猎,我奉命出去,他们也不差我这一个。”
宗政羲眯了眼睛,抿唇道:“你想说什么。”
“就是刚刚议论的行伍人数一事。”付尘道。
宗政羲道:“我方才已经讲明了理由。”
付尘接道:“你说的理由都没错,只是我觉得恰恰因为那些原因才要缩减人数而非增加。”
“减到几人?”
“两人。”
宗政羲凝神未言,付尘顺着他视线望到一边棵棵高植,挺拔赤松枝干粗横,直插云霄。青年心思微动,开口道:“你看见那团黑色的东西了吗?”
宗政羲原本涣散的瞳孔聚焦起来。
“那是什么?”付尘发问道。
“……雏鹰。”
付尘左唇角轻提了一下,那抹情绪随即便消失无踪,只见他淡声道:“难得碰上你不知的……那个,是乌鸦。”
宗政羲略蹙了眉心。
“只不过为苦寒之地特有的品种,所以和燕地的乌鸦外观并不相同,”付尘接着道,“世人未必能想得到,野狼也有猎捕的同伴,正是被人称为灾祸的乌鸦。”
“野狼和乌鸦虽非同族,彼此间无法用言语勾涉,但二者却能在猎物时相互觉察彼此信号,因而乌鸦常常在枝头留意险情,它的叫声同时可给树下猎食的野狼信号,待到猎物被狼咬死后,共分肉食。”
宗政羲目光不动,似是知晓其意。
付尘停顿了一下,然后音色渐低,哑言道:“……乌鸦反哺,野狼顾亲。世人任意随性赋其意旨,讽刺否?”
“世人描摹的只是他们自己,”宗政羲答,“栽诬外物,实反自为其本性而已。”
付尘刚刚要继续言说的话顷刻间顿住了,他略一低了头,只听男人主动言道:“胡羌族人个个都可为狼,你想的类比,不成立。”
付尘闻言接道:“不完全是要类比,乌鸦之所以可助野狼猎物,有一方面便是它不能直接相助,而只是向其递接信号,从力量上言,狼本就足够抗敌,若是硬要以大组织限制其行动,只会增加负担和阻碍,并且十人虽然有了灵活性,但到底是各自守各自的,又何必折腾来去?因而二人间协作更为紧密,既不干扰同伍,又可及时留意对方不逮敌情。”
“未尝不可,”宗政羲给了回答,“我知道了。”
含混的答案令付尘蹙眉,他道:“你这是认同我说的?”
宗政羲略低了目光,道:“你在此事上过于钻牛角尖了,这本不是要事。”
“你心急。”宗政羲扭头面向付尘,道。
付尘对上他静如深湖的眸子,眼中方才揪结的麻团渐趋消隐,他垂眸:“……是,心急。”
当初在燕军中企望建功有多急,现在于胡人中希求破燕就有多急。
“行伍人数需与兵阵相结合,这里不是赤甲轻骑,策略并不相同。你既不是只在这里一两天,何必处处表现着急于应战,若是如此,你大可跟着呼兰族与燕军较量,赫胥猃这里势必要再等待许久,何况,”宗政羲眸光微闪,“我今日对赫胥猃谈及行伍人员之事,本为搪塞之言,你不知晓?”
付尘目显怔愣,错愕道:“……搪塞什么?”
宗政羲不再瞧他,静默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宛若突然结了冰凌,道:“我为军将时,容不得满目委顿怠倦之人拿着兵器出现于战场。硬耗体力逞强之人,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付尘垂落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恍然间他觉知些不寻常的心念,不知是感怀还是追溯,他脑中过了几个熟悉的人形,然后幻灭。他闭了眼,许久后半睁开,喑哑声音透着倦疲:“……多谢,我回去了。”
说罢匆匆而离,全然不似刚刚靠近时的小心翼翼。
待到响动又息,四处复归于静谧,宗政羲抬首,目光再次落至刚刚树梢那团黑色上。
他凝视良久,右臂微动。
男人抬手于唇间,一声呼哨响鸣,他直盯着那团东西开始动作,然后开翅俯冲而下。
男人未躲,抻臂于前,那黑羽乌鸦正落在其肘间。
他偏首打量,那黑羽乌鸦亦是两边张望,不经意正对向这黑衣男人锋利眉眼,亦被这人类惊得一怔。
短喙勾折,其上两颗嵌于眼窝的黑色珠子,迸射出炯炯锐光,分明为鹰目。
宗政羲端详一阵,目光失散,唇启言:
“……狼崽子。”
月登天昏,靛紫的夜空下丛草归伏。
“嘣”一闷声,青年撂下了手中的刀,就地仰躺在草原上。
付尘平了平喘息,伸手扯下蒙在眼上潮湿的粗布衣条。好似顷刻而变的天色令他微微失神,几根眼睫黏在了一起,微微挡了视线,他迟钝抬手,揉了把眼睛。
咚咚的心跳声渐息,原先的疲惫竟被洗练一空,少有的宁静令他放空了种种思绪。自入胡以来,他总是借由习武的律动以达逃避之状,却少有偶尔的停歇去忘记心中杂乱,他向前在山中独居时畏死,却总有野趣鲜乐于其中,而今果真不畏死了,倒又平添了无尽的心思。
肩颈的肌肉逐渐放松,他阖眼,哑声轻叹:“不急……”
身下厚实的土地是最平稳的支撑。
又是许久,青年支坐起身,拾起地上麻扎刀,昼夜未眠的身体现下多了些神清气爽,他轻步趋走,速度不减。
月色下单个人影溜去,一个黑点从平原之上划至王都外郊营。
“布瓦,这事儿你可不能再死板了……”一个细眉细眼的胡人面向对侧人叨叨不绝,声音在夜空下迷蒙不清。
“行了,你少在这儿花言巧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撺掇着我要干什么。”对面胡人骨架小,比刚刚的说话人低了半头,看上去年纪不大。
“我撺掇你?你这身板儿真到战场上顶几分用?我撺掇你作甚!”细眼胡人焦急道。
被称作布瓦的胡人目透不屑:“那你干嘛支使我做事?穆日格,你这是欺负我年纪小呢。”
“我就随便打听个消息……布瓦,你可太没情义了。”穆日格伸手扒他。
布瓦掰开他手:“狼主说了,你们铁那勒既然跟着呼兰他们出去了,咱们王都内就此两分,你跟我瞎套什么近乎……”
穆日格细眼一眯,上下打量他半天,了然道:“噢……你小子,是指望着我还给你点儿好处不成?”
布瓦挑眉看他,显然为默认之状。
“臭小子!这都是跟谁学的弯弯肠子!跟我玩这套!”穆日格轻斥一声,“行,你倒是说说,你想要点儿什么?”
“好说好说,”布瓦笑道,“我给你透点底,你那边儿也跟我说说情况呗?”
穆日格眼睛露着警惕,道:“你打听我们这里作甚?你不怕我诳你?”
“你骗我我也骗你,”布瓦立答,“谁都讨不着好,你不会这么蠢罢……”
穆日格抬脚就朝他腿上一踹,道:“那你究竟要作甚,明明白白说罢。”
“我打听一句,”布瓦拍了下裤上的灰,凑近道,“狼主那边儿本来就不许我们再同你们多结交,我现在可是担着风险呢……你说说,是不是你们那边也能行个方便,让我……”
胡人青年声音愈来愈细,眼看着闻听的穆日格也目露惊诧,道:“你小子想这么多?从前只知你是个鬼机灵的,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些想法……”
布瓦挑眉:“答应不答应?你可别忘了咱们的交情……”
“滚犊子!”穆日格笑骂道,“这会儿轮到你隔这儿谈交情了……应该行,我回去再和穆藏穆珂他们支会一声,我们铁那勒到底可比呼兰族人好说话多了。”
“那就谢谢哥哥了。”布瓦眼神晶亮,伸手随意地抱了下拳。
穆日格道:“那你还不赶快同我说说,狼主那里忙什么呢,这几日整天看你们围猎,好不清闲!”
布瓦眨了下眼睛,道:“旁的细节我不知道,这几日狼主也没外出,不过我倒是知道和我睡一屋的那个燕人好像昨日被派去做些事。”
“做什么?”
“他没回来,我哪知道?看样子是去燕国了,反正那天撞见公主跟着他一起去了,等他回头来了,我问问他?”布瓦道。
“那你还真有勇气,”穆日格嗤笑,道,“你问他,你也不怕他揍你……还不如直接问暚公主来得实在……”
“妥了妥了,肯定能打听出来,”布瓦道,“你要是不信我能力就别来找我呀。”
穆日格吸了口气,道:“好了,好不容易见一回,还磨了这么半天……”
“这会子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省的一会儿有人看见你你就傻眼了……”布瓦边笑念边从帐角外迈出,刚走了两步,便看到黑暗处有一人也正朝他走来。
“谁!”布瓦下意识一喊,随即愣了片刻。
正要跟着他走出来的穆日格闻声立刻停步,僵步退回到刚才帐子遮蔽之处。
迎来那人走近,布瓦方才认出正是刚刚言及之人,心中一跳,还未思索要如何开口,却见那青年腰背绷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擦身过去,目色冷然,显然没有答他话的意思。
布瓦看向青年隐没的方向,心下思量片刻,又侧身回去,朝穆日格那边大步迈去,低声道:“他走了,你快回去罢!”
“他……”穆日格略带犹豫。
布瓦朝他道:“先交给我,你赶紧回去罢,小心夜里还有人神出鬼没的。”
穆日格应声趋退,布瓦顺着刚刚青年的方向奔去,匆忙跨过大门,拐进王都外围一溜平房尾处一间,房门露了一点细缝,他开门而入。
方才撞见那青年正于屋中,此时解了外服,只露着内里一件单薄内衫,劲瘦身材尽显韧道,显然正欲上床的模样。
房中位置狭小,除了两张低矮床铺也无多空间。布瓦顺着坐在床边,看着青年那边解靴动作,思索了下,犹豫唤道:“……贾晟?”
青年动作不顿,布瓦也无从判断他是否叫对了名字,干脆提了嗓音,又道:“……你方才听到我说话了?”
布瓦盯着他动作,不信他要一直装哑巴,咒念间果然见这青年解了靴后停下,同样坐于床边,平日无色的眼睛在暗黑的房屋中更显阴森,此时回视向他,左颊蜈蚣启动,直言道:
“你想杀我灭口?”
苍哑声音乍响,纵是先前听过几回,此时于夜间又闻,平添了几分诡谲,偏偏蒙纱的嗓音又辨不清其中情绪,布瓦禁不住绷了心弦。
他没琢磨出青年如此说究竟是何意,犹豫中思量着如何作答,却见那青年已径自躺下,斑斑鬈发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