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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明月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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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座明月城,明月城中明月楼。
明月楼是明月城唯一的一座七层高楼,除了下三层,上四层并未使用。
但逢盛事,明月楼之人便从楼外攀梯结绳而上,将明月楼自上而下装点得美轮美奂绚丽夺目。
上层四楼无人用,也无人上去,为何?
没人知道。
不过,却有很多人知道另一件事。
变迁数载,明月楼做过酒楼,做过客栈,做过勾栏,也做过私宅……历时多年,变化诸多,它却有一样从来不变——
它,从来都叫明月楼。
哪怕今时今日,它变成了一座迎来送往的青楼,它依然叫做“明月楼”。
* * *
“但凡故事,总多青楼……毫无新意。”女子不喜开篇,横眉而视,眼生不耐。
行客抖手抹汗,嗫嚅辩解:“若非此地,怎可容得非比寻常之事?世俗多陈规,倘有几分出格怪异便不为所容。倒不如这风流之地,也不失为一桩谈资。”
“郎君讲的,乃是怪异之事?”女子自视须臾,复而看向行客,兴味萧然而无惊异。
但见此女不合意,行客连道:“不尽然不尽然,且说那楼中……”
* * *
明月楼中多是风流韵事爱恨情仇,既有千金掷地独博美人一笑,也有负心薄幸不复海誓山盟……
楼中男女来来去去,情真意切,虚情假意,都在其中。
楼中新鸨娘名叫穗娘,不过二十余岁,常年半垂发丝遮住半张脸。当年她服侍恩客失了礼数,被恩客泼了一身刚离火炉的滚烫茶水,自此烫坏了半边身子和脸,便算不得能入眼的姑娘了,转头就被老鸨娘发落到后院做杂事。
老鸨娘身有心疾,多年赔笑苦心经营,但终究是命数太短享受不了几时的金银,临死前一月就将明月楼一楼的姑娘小倌儿尽数托付给了穗娘。
这么多年,穗娘是她在明月楼见过的、仅有的一个遇事冷静、知晓进退的姑娘。
虽然穗娘容貌肌肤毁了大半,但也不见她自怨自艾生出什么轻生的念头。纵使大小水泡布满伤处,到最后伤处难以恢复,她依旧想法在明月楼找活儿做,不叫自己成为那个明月楼不需要的人。
真正叫老鸨娘看上穗娘的缘由,是穗娘冷眼轻语就劝回了一个想逃跑的小丫头。
那日,穗娘刚清扫完后院,便去了墙角的井边打水洗手,却叫那想逃跑的小丫头误以为后院没人。
穗娘听见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便走了过去,正好看见了那个仓皇不安的小丫头。
“秀春。”穗娘轻声叫出了她的名字。
“穗、穗娘……”秀春挎着包袱惊慌失措地看向穗娘,结结巴巴乞求着,“你,你可不可以当做,没有、没有见过我……”
“可我已经看见你了。”穗娘目光看向秀春的肩头,似是在看她肩头的包袱,又似越过了她,看向了她身后的草木。
“我是被拐子卖进来的,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不想、我不想那样……求求你,不要拦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求求你!”秀春恐惧明月楼,更恐惧做明月楼的姑娘,她摇头哭着,还不忘压低声音苦苦哀求。
秀春以为明月楼常在夜中经营,黎明前夕便该是众人松懈昏沉之时,只要等后院没有人了,她就能趁机逃出去。哪知却有个毁了面容的穗娘硬生生站在了院子里,还出声叫住了她。
穗娘摇摇头,眨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看向眼前的秀春,低头又瞧了眼自己扫过的院子,摇着头道:“你走不了的。即便走得了,你以为那个悄悄从后院给你塞桂花糕的李公子就能带你走吗?就能让你有安身之处吗?”
“你、”秀春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这样的不能去前院吓客人,只有老实在后院帮忙才不会被明月楼扔出去。自从我变成这副模样……”她抬起左手撩开遮掩的头发,露出左半块脸,袖口滑落的瞬间,左手背和手肘之下如爬虫扭曲盘走的红褐疤痕也露了出来。
半张脸和半边身体因烫伤严重难以养护,变得深浅不一或红或白,甚至有些地方凹凸不平长出了瘤子般的鼓包。
曾经清丽可人的穗娘,变成了一个伤疤覆身的半身丑鬼。
“自那之后……这后院,就是我呆得最久的地方。”穗娘说着一笑,半面僵硬半面温婉,形貌怪异的模样将秀春吓得脸色铁青。
秀春知道穗娘是个毁容的,常在后院做杂事,却不知道她竟然毁成了这幅模样。
“你才来这儿没几个月可能不知道,李公子最擅长的就是逗弄小丫头,玩些情深意切非你莫属的戏码。只要叫得姑娘们一头脑热为他私奔,他便享了最大的乐趣。此后,若是死心塌地的便无趣了,得觅些别的丫头才有乐趣。”
穗娘捋好半边脸上遮掩的发丝,垂下左手后,又用右手仔细地整理袖口边角,小心将伤痕遮掩好,嘴上漫不经心地问:“你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何来自满比得上李公子将过门的新娘子?王家大族的掌权嫡女?”
秀春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仍是不死心:“他不过青衫布衣,怎么可能是那个李家的公子?”
“你难道忘记了,李氏家族经商富贵,却为李孟常取贵族大君之名,有意大族风范,偏偏李孟常……”
坊间之语流传已久,穗娘说着前半段,秀春已不由自主接下了后半段。
“偏偏李孟常心性不定,酷爱游玩明月楼,最喜扮作寻常书生模样,叫楼中姑娘摆出纯真做派,玩一段花魁书生的戏词唱段……”秀春模仿着那些仿若杂谈说书的说辞,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一点点沉下去。
“只不过,他近来婚期将至,李家对王家大姑娘忌惮,让他不要太过放肆。他不能从明月楼大门进来,却只能另辟蹊径,游走在后院门外……”穗娘目光看向后门,停了一会儿,突然眸光锐利地看向秀春,悠悠问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番游戏,你以为你出去了,他能关心你几分?纵他有情,王家大姑娘也不能丢了脸面。
“而你身契在明月楼,官府又有留底。主人未许,你这样出去不过是逃奴。没有路引,你又能走到哪里去?更何况……”
穗娘突然走近秀春,贴在她耳畔悄声道:“不论妈妈是否看重,你都是她花钱买来的。你以为,你这长了腿会跑的货物会没有人看着?明月楼会做亏本生意?想想桃儿吧。”
秀春身子一颤,只觉得耳边的声音仿如恶鬼低语,让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退缩消散。
桃儿她是知道的,一个月前因为逃跑多次被抓,活生生被打死了!老鸨娘气不过,还叫人把她连带着厨房里不要的猪下水一并丢去了乱葬岗……等那些野狗凶狼出没后,不仅连个坟都没有,连个全尸都……
穗娘说罢,施施然离去,似乎刚刚的话不过寻常,她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秀春的脚步却再也迈不出去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跑出去。
老鸨娘早就得了消息,知道是穗娘拦下了她。于是便留意起了这个已经毁了模样的楼中女子。
客人前来,自是要寻乐子的,固然见不得容貌有损的姑娘。穗娘做不得楼中迎送客人的姑娘,只能乖乖待在后院。虽没什么要紧的,但做事得体有度,就是些洒扫清洗的小事,也不失细致。她与那后院杂役、粗使丫鬟倒是相处得还不错,似乎一直以来便是一路人,可她那被教养过身段却自有一番风流仪态。
明月楼中姑娘不少,但性子各异,能稳重担事的并不多。
老鸨娘原本也是从楼中出来的姑娘,孤女一个,并无亲眷。能够接手这个生意的,只能是她亲自挑选的人。而她身体溃败自知时日无多,早就在物色后继之人。如今瞧上了穗娘的能耐,自然是想好好考校一番,日后才好将整座明月楼都交付给她。
只是,等到她气绝之时,她也没能下定决心。
但明月楼还是交到了穗娘的手中。
穗娘和那些姑娘自然是有些不一样的。她既然做了明月楼的新鸨娘,自然是要抛头露面的,身上的疤痕不能见人,便需要浓妆、发饰、衣袖的遮掩。
自此,明月楼便多了一个半面发丝遮脸、从来不穿短衣薄纱的年轻鸨娘。
穗娘既然做了鸨娘,便做鸨娘之事。迎送客人牵线搭桥,赔笑劝客管教姑娘……她,从不做失职之事。
穗娘容貌未毁之时,做的就是楼中姑娘。老鸨娘看见好料子自然是用心调|教的。如今的穗娘只要适当扬长避短,遮掉那些会惊吓客人的伤疤,看起来自也是个满面笑容又深谙此道的漂亮鸨娘。
瞧上穗娘的客人只把她当做楼中可以随意调笑的姑娘,一边说着穗娘如此漂亮为何要遮掩半面,一边又不管不顾地伸手就去撩穗娘遮脸的发帘,之后不是惊叫,便是讪讪放下那又长又厚的发帘,一脸郁结地叫了别的姑娘。
明月楼这行当少不得要面对轻浮浪荡之人,那般自以为的多情风流,却最是无礼粗俗。
得罪客人的事穗娘不会做,明月楼需要他们,明月楼上上下下都需要他们。明月楼之人活下来的求生之道就是这样,这些过惯了灯红酒绿的楼中之人,还能有别的办法谋生吗?若不能活下来,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