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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别春去(五) ...

  •   正难以回神间,酒干醪尽。
      “没想到谈起国事,望秦兄不要介怀。”
      将凝重的气氛揭过,叶宪略带歉意地笑笑。
      “哪里。是我先开的头,没忍住多说了些,叶兄莫怪我多言才是。”
      抬眸一望,细密的银线轻盈垂落,不见星月。
      秦任川心中一动。
      “既然不谈国事,那谈什么?”
      叶宪伸手作请,表示接下来的话题由他决定。
      “良辰美景……不如谈点风月?”
      那一刻时光如同静止。对面的人似乎听不懂“风月”二字,愣愣地微张着嘴巴,那呆滞的神情刻板得可爱。只有碎雨打在石阶乱响,让人一时听不清心内的鼓噪。
      月色遮蔽,二人都不知这一会坐到了几时。终山亭内更是光线幽暗,可即便如此,秦任川还是想象出了他的局促,无声笑倒在台上,肩头一耸一耸,憋得辛苦。
      “两个男人,有什么风月好谈。任川,你喝醉了不是?”
      叶宪横眉,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声音却干巴巴的,像是喝了半壶酒之后反而更渴。
      “谈、太多可谈。你竟不知古往今来的风月,都是男子谈得极佳?”
      秦任川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双手捧着腹,真有几分醉意,去扯他的袖角,又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反正城门已关,我们两个闲人又无处可去。总不能真像那隐士高人一般,躺在荒郊野外露宿一晚。等到雨停,眼看着你我要进同间房舍,怎么还不与我增进增进感情?”
      “你……我……”
      叶宪急得站起来,手指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组织不好语言。秦任川酒劲上来了,口里喋喋不休,出言辗转浪悖,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叶兄年方几何?可有婚配?见着喜欢的女子没有?纵使不谈风月,谈些俗事也好……”
      那人一问一追,步步贴近,叶宪大窘摇头,左躲右闪。方寸之间,差一点跨进雨中,被秦任川拦腰截住。
      “我来时淋了雨,又喝了你的冷酒,真会害病。”
      “我已劝过你不要饮那酒!……”
      叶宪的脑中飞速流转,却只想到初次相遇时片断的残影。那回他行了几次礼,刻意保持着萍水相逢的距离,可无端的,次次被他破坏。
      就如同此刻呼吸喷薄,言语低沉,字字清晰。酒气随着唇形张闭化作水雾,不知入了谁的颈边。
      “叶兄自己也喝。”
      思绪变得极端混乱,后颈一片灼热,呼吸大得不似正常。兀然起身后,久坐的麻劲顺着背脊上来了,叶宪吃痛地“嘶”了一声,脸色难看得很。
      秦任川这才觉出不对。
      “怎、怎么了?”
      他急忙撤手,叶宪却腿软得站不住,有些失控地揪着身侧手腕。秦任川扶他坐回原处,轻轻拨开他贴在后颈的手指,细细看了,才知原本光洁如玉的地方起了一层红疹。
      “这是……”
      “无妨。”叶宪侧身将那处挡住,定了定呼吸,缓道,“许是那酒里加了什么花木草叶,有些过敏,并不碍事。”
      秦任川锁眉看他,眼里只有急切,全无丝毫相信。一时竟也忘了追问,心中只在懊悔这一夜叶宪脸色微异,并不是因为被他说得羞臊。
      “在京中赋闲已久,力气松软,才发现案牍劳形,落了旧疾。刚才只是发了腰痛,现下好多了。”
      叶宪见他还不相信,只好又多了一句。
      “我自小体弱,让你见笑。”
      “抱歉。”秦任川喉头紧涩,全无了方才无赖的气势,双手无措地垂在腰边,不敢再碰他。“含章如此待我,我却不知你的情谊。”
      叶宪听了,悠悠像从梦中醒来,心中有如虫蛰。愣了好半晌,才知此“谊”非彼“意”。
      他摇了摇头,笑着以示宽慰。秦任川失魂落魄地坐回石凳上,两人一时无言。
      “含章……”
      “怀宽……”
      尴尬片刻,二人同时出口。
      “叶兄请先讲。”
      叶宪望着他,嘴唇张了又阖,似乎举棋不定,神色犹豫,却又堪悲。
      “怀宽……我要走了。离京赴任。”
      “离京?!去哪?还是江淮?”
      如雷轰顶般,秦任川飞速又立起来。视线中叶宪点头,又摇头,可连这讯息他都体会得异常缓慢。像是有人朝心上砸了块石头,有一瞬的仓皇空白。也许是因这句言语,竟与他要说的话背道而驰。
      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反应又太过无礼。叶宪起复,他应该高兴才是。可思来想去,却尝不到一点喜悦。
      “远吗?我遍游江东,说不定日后,你我二人可在那里相见。”
      秦任川巴巴地望着他,干笑道。
      “江西,荆南路。”
      叶宪轻吐出这几个字,神色波澜不惊,强压下了那一阵苦涩。
      “江西……荆南……好,我记下了。”他喃喃念着,半晌恍然,“原来,今日他是要与你送别的,所以他走了,你却还在这里……故人之约,又是我背信弃义。”
      “秦兄……”
      叶宪发觉这人情状不对,已尽失了分寸。话锋转来转去,像是没话捡话说。
      “含章,我要为你高兴才是。荆南虽比不上江淮,总还是大有可为之地。叶兄一时寂寂,但圣上此举,说明还爱重你,不会致你这颗明珠于蒙尘无闻。你知道吗?当年我游历江淮,早已听过你的美名,他们说你人生得如竹般隽秀,治起案来却雷厉风行,像只老虎,因此私下里都这么叫你。你知道吗?我听说江西民风好讼,你这样谦卑的性子,少不了要为民间那些贪图小利之人伤脑筋,你说,你说……是不是?”
      连珠炮似的吐完这一串,秦任川彻底不说话了。好像下一刻叶宪就要远走,二人此生再不得相见,所以要在这短短辰光内,把所有未说完的话都说一遍。
      为何送别,总是雨水铃霖。
      “嗯。”叶宪低首应他,避免视线的相撞,“我也有所耳闻。江淮经贸漕运发达,豪门贵族遍地交织,我周旋多年,终究落败。如今离开这利益漩涡,处理些民间争讼,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山高路远,又是治剧,一时也不知是起是落。”
      半晌,终于想起什么来。
      “对了,秦兄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无事。”秦任川摇头,难掩那份悲凉。“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夕。”
      其实他想说,他欲在京中久住下来。自己飘零已久,没有归托,而身份所迫,又没有家计着落。想来这京中唯一不问出身容貌的职业,便只有酒师了。来年开春,说不定还能让叶宪尝尝自己亲手酿的好酒。
      “今夜月色不明,恐往后忆起,只剩一片模糊。我与秦兄相识已久,却未知你相貌如何,他日人海相遇,怕认不出你。临别之际,秦兄不愿以真面目示我吗?”
      叶宪是笑着说的,怕秦任川觉得他强人所难。
      他自知这请求无理,像在揭人伤疤。那面具下也许藏着往事,也许是不能说的秘密,他竟为了一己之私,逾越至此。
      他等了几刻,见秦任川神情怔愣,似有顾虑,即刻致歉。
      “含章!”
      即使知道这话无意,“真面目”这三个字却不免让他心中一紧,让叶宪误以为自己是在不愿。
      背后传来马蹄的踢踏。秦任川大梦醒来,起身欲追,叶宪疾步走入黑暗,和人说了什么,复又折返,将一柄纸伞放入他手中。
      “叶某是主刑之人,身边刀光剑影,恐拖累朋友,故平生,交游寥寥。今夜与秦兄聊得尽兴,许多真心话,加起来竟比过去十年说得还要多。于吾足矣。”
      说完他自嘲一笑,话音里还有不舍和缱绻。
      “雨已停了,秦兄。”
      那一句称呼再正常不过,此刻却觉出疏离。
      恍惚间,风起长林,玉珠唰唰落下,将叶宪最后一句话湮灭,只剩开阖的口型。
      又或是那句话本没有声音,因什么情绪而难发于口。

      一路上还有小雨,叶宪遂下马,与家仆共撑一伞。后者瞧他的脸色,不敢出声询问,只小心翼翼地替他举伞,心中万千疑问,只能自己解答。
      后来叶宪索性走到伞外,让雨淋了个痛快,家仆狂追不及。
      半个时辰前,他买伞归来,怕叶宪下不来山,急忙牵着马奔了上去,谁知走到亭后密树,恍眼看见两个模糊的黑影抱在一起,立马掐死了喉咙,躲在树后。
      他眼神素来不好,光线又暗,一时看不清亭中何人依偎,以为是叶宪抱着哪个女子,正在依依惜别,不禁可怜自家主人情痴。
      于是他猛然想起,起复的旨意下来后,叶宪先去了一趟酒楼,说是要买酒赠给朋友。此后夜夜出门,不让人随,到今为止,怕是守了整整五夜了。
      他神思飘忽,暗自咂舌。见着了叶宪这样的一面,是他服侍多年也未曾想到的。直到了驿馆,瞧见那吓人的后颈,才想起本分来,不禁一边大骂,一边给自己掌嘴。
      后半夜叶宪发起烧来,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偏头一看,家仆趴在床边睡着了,累得连窗也忘了关,漏进几缕不甚清明的月色和丝丝凉风。
      他静坐片刻,寥落得受不住,独自寒冷思苦。
      就在那时,他发现窗边细影摇摇,起身一看,才觉颊边泪痕温热。
      那是一株折柳,翠得像三年前,汴水河岸的一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别春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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