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一个夜晚 ...
-
其实紫星应该杀了这个女人,就像杀了那个男人一样。
但他没有动手。
屋内昏暗,窗格的灰影透过油纸落到地上,紫星定在门口,扫过里面的陈设。四壁围拢中,隐约可见一床一柜一桌,和三条长凳,墙上挂着蓑衣斗笠等物件。
他压着腹部的伤,直接伸脚勾住一条凳,拉至墙壁前头。
“你……你不去床上吗?”
绍英听到挪动声,侧转身体,小心翼翼地问他。他的伤,应该不算轻,不然怎么会躺在柴垛里呢?
冷汗润湿她的衣衫,指间被剑刃划破的疼痛在提醒她,方才发生的一切。
而现在,外边的院子里,她的丈夫已经死了。是被这个男人杀的,无声无息,人就没了。
他比丈夫更加可怕。
紫星依墙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不用。”
两把剑被放在一侧。
绍英不敢问为什么,她听到锐器相击的声响,颈侧的凉意从未散去,身体抖了下,竭力压住害怕。
她往柜子去,从最顶上的木屉开始,一个个打开,又一个个摸进去。
王四到深山打猎,难免会遇到豺狼虎豹,且这处屋子位处山脚,四处再无其他人家,去镇上找大夫要费些脚程,家中自然会备好伤药。
可绍英不知道药具体放在哪里,慌张地不停呼吸。
她只能逐一寻找,终于在第四个屉内,摸到了药瓶。
在她停在一步之遥时,紫星的目光定在她那双被狗抓咬过的手上。
绍英眼睫轻颤,小声道:“药,我找到了,你的伤……”
“去把灯点了。”
紫星没有让她再结巴下去,在昏暗中看向桌上的油灯。
王四不回家,绍英不会点灯浪费油,因她一个瞎子,也不见光。方才是忘了,她一怯,忙道:“我这就去。”
她拿着药踌躇瞬,把瓶放到方桌上,又擦亮火折子。
铜灯油垢污浊,风从破漏的窗纸吹进,豆大的焰火跳动,充盈堪称家徒四壁的屋子。
“有布和热水吗?”
紫星问,他仍然靠着墙,侧头看她。
他眼角余光忽地一顿,看见那个歪斜的黄木柜旁有一把断弦的胡琴。
迷蒙黯淡的光线下,绍英渐渐看到一团极模糊的庞大灰影,不辨面目。她嘴唇哆嗦:“纱布我去找,热水我去烧,你等等。”
像是怕他生气,她又说:“很快的。”
绍英不敢耽搁,先去烧热水,又翻找柜子。她记得方才找药时,好像摸到有布。
等找到一卷布放到桌上,绍英便不知该做些什么了,摸着手臂上发疼的伤痕,望着灰影发愣。
若这个男人需要自己做事,那她就还能活着,可要是她没用了,他会不会立即杀了她?
这个念头一冒出,绍英身体猛地颤起来。
她想起锅里的水,又急声道:“我去看热水好了没。”
紫星正阖眸休憩,蓦地听她这声,紧绷着下颌,没睁眼,也不说话。
许久未有声,绍英也不敢动。
直到听他说:“随你做什么。”绍英便似跑地再次出门,去了庖房。
往灶内加了两把柴后,她呆坐着,耳畔还是他的话。
他是什么人呢?怎么能那样无情地杀人,是土匪吗?还是朝廷要犯?又是怎么受的伤?这一连串的问题在绍英的脑子来回翻滚,她想不出来。
绍英忍不住看向院子。静悄悄的,风大了些,在黑夜吹卷起浓郁的腥气,她不敢停留,赶紧转回眼。
背后寒风吹刮,她抱着两条腿,下巴搭在膝上。
这时才摸到裙摆被狗撕裂了,破开细长的口子,触及皮肉,疼痛钻心而来。
绍英顾不得疼,突然想起那时他略微疑惑的话。她不禁低下头,攥紧了灰裙子,眼眶发酸,水泪掉落到草木灰泥中。
要是他不救她的话,说不定她已经死了。
胡思乱想时,水扑腾开了。绍英忙不迭擦泪,起身拿瓜瓢舀水。
药、纱布、温水,都摆在桌上。
绍英问:“要我帮你吗?”
紫星抬眼看她,分明片刻前有多远站多远,现下却凑到跟前,他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反问:“你能帮我什么?”
绍英手脚一下子局促起来,她好像真地没办法帮他什么。
却接着听到他的声音:“既然知道自己无用,方才又为什么冲过来?”
紫星盯着她被几缕头发遮挡的眼,有灯亮在其中跳跃,问她。
突来的询问,让绍英诧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救了我,而且你还有伤……”声愈小,绍英说不下去了。那时她只是不想让丈夫抓住他,就一刹那间的事,她没想那么多的。
她的面几乎红透,衬着狼狈的爪痕,实在有些凄惨了。
“身上的伤还痛吗?”
她咬了咬唇说:“不痛了。”
随后便听他道:“伸手。”
绍英滞住,不懂他的意思,又听到他重复一遍“伸手。”这回语气重了三分。
她不敢迟疑,将手摊在身前,一个冰凉的瓶子落到上面,正是那个药瓶。
“你自己上药。”紫星说。
说话间,他低头解开腰带,拉开衣襟。肌理分明的腰腹有一处洞穿的箭伤,另有几十道刀剑创伤,还有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收敛内力,呼吸间,小股的血便顺着中线淌下,濡湿衣衫,坠于尘地。
绍英听到衣料的摩挲声,慌忙转过身体,手中还捏着药瓶。顿了顿,她唇瓣翕动,道:“我的伤没事,药,药你用好了。”
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忽然这样……好?
紫星正在看伤势,闻言头也不抬,冷声:“去上药。”不断重复,让他丧失耐心。
这般语气,与他拿剑横亘在她颈侧一样。绍英不敢再说。
在她上药时,紫星腮边牙关紧咬,靴尖捻过半圈抵住地面,手指拢紧捏住掷箭的尾端,臂间青筋鼓动,沉下呼吸。周遭唯有灯焰摇曳,以及一侧单薄的人。
油灯的光昏黄,映照艳红的血。
紫星仰头靠着墙壁,看着她涂抹伤口的动作,药粉渐融,她痛地瑟缩着身体。
没有毒。
绍英匆匆擦了些药在能摸到的伤处,正要把药瓶递给他,却乍听到一道裂声,仿若什么从皮肉里钻破而出。还有沉哼声。
掷箭嗵地一声,被扔到桌上,滑出弯曲血痕。
——等紫星处理好伤势,那盆水已成暗红,沉浮着碎肉。
绍英看不见,但这股血腥气几乎浓烈到让人窒息,她伸直手臂端盆,屏气倒掉它,才猛地吸了好几口气,去庖房放置时,碰到晾凉的红苕,又想起还有煮好的黍米粥。
她今日才在午时吃了个红苕,也不敢多吃,早就饥肠辘辘,只等着丈夫回来,一道吃晚饭。
可现在……
再次经过院子,风刮起她的衣裙。绍英那双无神的眼,在黑暗中轻眨,望向远处稀疏的灯火。
粥米凉透,早没了香气。
紫星吞咽下几乎半盆,又连皮吃了四五个红苕。他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几乎彻日彻夜都在躲避追杀。吃完后,他又靠回墙壁。
绍英端盆放回去时,掂了掂,轻了许多。
她窝在庖房里,慢吞吞地吃着剩下的红苕,不由得又看向院子,那里还躺着她的丈夫,难道就让他那样吗?
要是有人发现了怎么办?
雨便是在这时淅沥沥落下来的,绍英再进屋时,望着那个灰影犹豫许久才过去,攥紧了袖口,嗓音发紧:“外面下雨了。”
过了会儿,她还在原处,紫星闭眼听窗外的急雨,足够掩埋他的行踪,让那些人再找上一阵。他心绪轻松了些,仍仔细聆听外间的动静,一边问她:“所以?”
“他,还在外面。”绍英抿紧唇,头愈加低,弱声问:“怎么办?”她真地不知道。
“就让他在那里好了。”
紫星困极,好不容易松懈些,想休息了,可没有闲工夫去雨里搬尸体。
他道:“去睡觉。”
她的话有些多,紫星又加说一句:“别再说话了。”声音轻了几分,似乎很累了。
绍英愣住,不明白话头怎么转到这上面。就在她眨眼的功夫间,他的灰影不见了。
灯灭了。
直到绍英躺倒床上,她也还没反应过来,似乎他一句话,她就会听话地照着做一样。
浓郁的黑色里,她翻侧过身,面对着他,什么都瞧不见,很想叫他到这里睡,她可以睡地上的,但想到他的话,又闭嘴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绍英睡得很不安稳,她似乎又梦到了江南,耳畔远远飘来一首悠扬的曲调,像从接天莲叶里摇荡而出。
她听得迷迷糊糊,追着声跑去。
六岁的时候,她还能看见,没有瞎。
追着,跑着,绍英一下子停下来,眼前水雾漫涌,渐渐氤氲所有,那双眼也开始变得灰暗。
她无措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唱曲的人,但随着那道声音远去,她也没能迈开一步。
“砰砰!”
敲门声骤起,惊醒了绍英,她挣扎着从梦境中睁开眼,迷茫地仰躺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她那死去的丈夫还躺在院里。
她慌地起身,坐起一瞬,还没来得及下床,就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再也不能动弹。
“知道出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绍英再次听到昨夜那个平淡的声音。
她应该害怕这样近的相触,但在此时,她不知怎么想起昨夜那段他哼唱出的,朦胧不成调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