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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林氏却放下汤匙,叹道:“不成的,即使陛下提起为子女定亲,许相也不会应。”

      许琉璃一想倒也是,便顺势说:“所以你更该留下来教养麟月了,否则抛下个孤零零的孩子,我们再对他好也不是亲娘,他要是长成许相那样冷情世故的人,你不得后悔死?……”

      贺麟月就紧挨在林氏身边站着,静悄悄听我们说话。

      小皇孙经历风波后飞快瘦了一圈,看着就像长高了些似的,眉宇也更像他死去的哥哥们。父兄皆丧的惊变已经让他脱了半副天真莽撞的稚骨,不至于猜不到林氏的死志,于是那剩下半副便摇摇欲坠地挂在崖边,直把不安都沉进深渊底下,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有攥着母亲衣角的手指才显得出孩子心里惶恐。

      他和小辰儿同年同日生,也就是说才五岁年纪。我上一回见他时这孩子还偎在林氏身边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书是不愿读就不读的,见客人倒礼数周全,结果一转身就当着我的面对父母告状说哥哥们如何笑话他。

      就是这样一个骄纵得理所应当的孩子,现在却已经不敢当着亲生母亲的面哭出来了,我看了也难过。

      林氏静静听着许琉璃绞尽脑汁等等劝慰,等她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露出些笑颜,笑容浅淡却平和好些,如浓云中透出熹微。

      她轻轻抚着身畔稚子的乌发,道:“小嫂嫂放心,这一遭不成是命数如此,既然天意说我林雪初不该殁于此时,我便再不寻死了。之前也是入了魔障,听见那些人跟你撕破脸皮吵了一场,心倒静了。如今我想,既然殿下不能见麟月长大成人,我更该替他看见那一日,百年后才好安心相会。”

      她较我二人年长十岁,许琉璃又的确是她夫君兄长的续弦,“小嫂嫂”这称呼任谁叫起来都是十足亲近意味,而由端静的林氏说出口时,哪怕皮糙肉厚如许琉璃也明显有些不自在。

      我们刚放下心,却又见林氏笑意微微,望着墙上悬的佩剑道:“……何况郭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那佩剑是她祖父林老将军旧物,虽然林氏身量娇小又性喜安静,并不曾习武,但当年抓周时她抓住这剑的穗子不松手,林老将军当即解剑予她,从此不离身侧,因此可以说是意义非凡。也是因为这桩典故,京中才多了个闺房悬剑的习俗。

      许琉璃闻言,立时皱起一双如凤尾长翎的眉,操心地絮叨道:“你可莫要把心思往那歧路上走,郭四此人我也有些耳闻,脾气行事最是古怪暴烈,况且郭尚书那逆贼死后都以为他是潜逃出京,不成想竟还留在京里,鬼鬼祟祟的,可见没安好心,方才真骇得我不轻!这等贼人的浑话你听来做什么,真去亲手杀人,岂不是拿美玉去磕臭鸡蛋么?报仇雪恨是要紧,可真沾了人血的哪个能得善终!”

      “正是如此。”我身后传来声音,贺凤韶走进偏厅,原来是贺麟月不知什么时候去迎了他进来。

      他对我一笑,接着向林氏道:“贺家每个人都记着今日之仇,绝不能忘。因此您如今更应保重身体,等着亲手把主谋首级奉到大哥灵前祭祀那日。”

      林氏颔首应下,温声道:“多谢小七,我省得了。如今城中诸多魍魉蛰伏,我有诸多不便,也只好托你替我向二位堂兄道谢。这段日子你们也务须保重才是,不要为了报仇贸然涉险,否则……长宁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贺凤韶郑重应了。

      林氏搂住重又走到她身边挨着的贺麟月,柔声问那孩子:“麟月,你愿同七叔和婶婶们去城外住么?”

      贺麟月想也不想地反问:“母亲也去么?”

      “你父亲哥哥这里离不得人,不过再等一个半月,母亲就来陪你了。”林氏轻轻搂着他,苍白脸颊挨着幼子柔软的发顶,垂眸道。

      “那我不走。从来父亲教我的都是敬您护您,哪怕我现在还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把您自己扔下。”贺麟月自己站直了,看着林氏决然答道。

      旋即小小少年转向我们,干脆利落地深深一礼:“麟月谢过七叔、七婶和二婶娘涉险来此的心意,日后如有需要麟月做的,纵赴汤蹈火而不辞。”

      我心里正感慨,瞥见许琉璃眼圈红了,还要拿热茶来遮掩。

      她生在商人膝下做了十五载庶女,自幼见过百般花言巧语之人、佛口蛇心之态,因此天然养成一副不信人言的性子,却似乎偏偏最吃不住贺家这些人对内的一份郑重赤诚。

      她连喝几口茶,才放下杯盏,故作镇定道:“谢什么,我们难不成是要为了你这承诺才来一趟么?罢了,孩子要留下陪你也好,别院那边有现在这些人已经嫌挤,麟月住过去要是有什么事情,到时候护卫更施展不开,还不比这里稳妥。……既然如此,阿枝,往后你就叫心腹盯住一切出入,时时身边留人,食水有轻骑送来,他人敢沾手的一律押出去!不过是七七四十九天——我倒要看看谁敢撒野,我活扒了他那贼皮!”

      林氏郑重应下,而贺凤韶也接道:“大堂哥托我带了人来,颇会些功夫,也学过辨毒,多她一个在身边更稳妥些。”

      一名女子适时进来,她已换上了最中庸不打眼的丫鬟服饰,青衣藕裙,白得寡淡的一张脸,身段与面相皆修饰得略显憨直,唯独右眼角上方有粒淡淡小痣还算灵动。

      她眉眼弯弯地笑着,额心一粒海棠花钿在她这么笑起来时便带出了与这张平凡面孔迥然不同的自在妩媚神态,让我想起话本子里横行林间摘花作歌的毒蝎子妖精。

      这女子垂手站到林氏面前,挂上高门仆婢惯用的那种绝不讨人嫌的、喜气和顺的笑容,这一下子就从头到脚地变成了最常见的侍女,规规矩矩道:“奴婢这段时日只听皇子妃命令,还请赐名。”

      林氏自然信得过自家人,略一沉吟,道:“那就叫玉匣。”

      领了玉匣名字的女子走到林氏身后垂首站着,我却瞧见贺麟月盯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便像认出了这个人似的朝她挤挤眼睛,玉匣也冲他笑,转瞬又面色平淡地站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心下了然。这女子既然是熙王送来的护卫,或许一早就与贺麟月见过了,小皇孙从前顽皮胆大,要说他背着父母跟熙王进过牢狱我也是信的。

      之前贺凤韶也问过我要不要女护卫随侍,我虽然要了两个,但没叫人扮做仆役搁在身边,只让她们隐匿行踪自己便宜行事。

      我想她俩这一趟应当跟了来,大约是在院里不知哪一处守着,不知道有没有和郭四狭路相逢过上几招。

      除了第一面,这些日子我都没见过这两个藏身暗处的护卫,也不打算没事搅扰她们。莲藕和我一样对这些拿得动刀剑又敢杀生的武人有些敬畏,莲蓬这丫头却总捧着方便进食的新鲜糕饼跑出去站在院里悄声唤人来吃,好像把武艺高强的护卫当做了送罢信就讨肉吃的海东青。

      这短短一个时辰之中我拜过了亡者,又经历林氏险些自尽,吓退一群不速之客,这中间还收了个贵重的贺礼,不可谓不忙碌。因此虽没走多少路,单心里一松下来之后我已经有些头晕目眩起来,手指悄悄捏住袖口才能止住颤抖。

      这放在从前不算什么,林氏却一眼看出我不舒坦,当即起身送客,又叮嘱贺凤韶不要再让我们入城。新上任的丫鬟玉匣则趁机不动声色地搀起我送了出去,走得又稳又快。

      快得直到我坐上马车,都还没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

      许琉璃坐我对面,刚要说话,眼神微微一变,自顾自四下摸索起来,动作放得很轻,仿佛从小就做惯了偷东西的事。

      她没几下便从放杂物的格子里摸出一封信来,说是信,也不过是不知从哪随手撕的一片白麻布,用不知什么物件蘸着血写了两行字又随意叠起的东西。

      那血迹已经干了,褐红色断断续续黏在布的经纬上,倒好像三两成群的虫蚁。

      许琉璃先读了一遍,神色有些古怪,见我好像缓过来些,便把布片递给我。

      布料上的折痕和笔迹同样随意,写的是:郭明道伏杀一父二子,是为大逆,其既已伏诛,某便斩其三子二妾,勉作偿命。首级已呈递灵前,还望见者呈信圣君,事毕后以此祭焚蠹台,聊证乾坤仍清。

      落款是——杀人者郭氏凌春。

      措辞倒是义气凛然,可落笔怎么看怎么漫不经心,仿佛将诸般争锋都视同儿戏。

      “杀人、偿命……说出来真是血淋淋的,可不像天子脚下该有的事情。”许琉璃拿帕子按了按唇,瞥着那只盛放玉如意的锦匣,神色有些感慨。

      她许琉璃已算是对生父与后母毫无敬意的异类,可也难免觉得此事骇人。

      我知道郭凌春此人虽然习武,可其实除了脾气暴戾些和不好女色外从没做过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莫要说草菅人命,连虐打奴仆这类纨绔常有的毛病他都是没有的,从行事上来看反而算是讲理好性儿的人了,连小厮们要请假回家办事情都总能得他些赏银,好生摆阔出出风头。

      可就是这么一位,事发后却追出京杀了一母同胞的嫡兄,将证据一并抛出,自己行踪不漏。

      不仅如此,看其信中言辞,朝堂拉锯中被暂押在府里的他那两个平庸的庶兄和妾室也没能幸免。下手如此干脆,之后还能从容逃走,甚至有余裕潜进皇子府给我送来贺礼并留信在此。若他不是我认识的人,我真要把这事当做一桩粉饰过的奇谈来听了。

      我掀开车帘,将这片白麻布递给随行的贺凤韶。

      贺凤韶接过来扫了一眼,好像也不意外,只是轻轻叹气。郭凌春在信里写了首级已经被放到大皇子灵前,他果然是见到了的。

      “此事我已知晓,不必顾虑。”他道,“看来世家灭口尚书夫人,是一步再错没有的棋了。”

      “灭口?”许琉璃疑惑。

      “当夜除了郭尚书之死——”说到这时我与贺凤韶对了下目光,刺杀郭明道的案子真相我二人心知肚明,“其实尚书夫人亦被投毒身故,应是郭凌云出逃前所为。只不过案情复杂,暂未声张。”

      许多人都知道郭四是个秉性桀骜的混账不肖子,从来对郭尚书没几分敬重,不知多少回气得生父面色紫涨,仅对尚书夫人还有些许退让。

      凭我揣度郭凌春那副脾性,在生母死后,这尚书府诸人对其而言与一群待宰牲畜无异,他杀人枭首后没放把火殃及仆役已算是心怀慈悲。

      “那太医院查出什么了?”许琉璃问。

      “尚书夫人所中之毒无色无味,而性质甚烈,其中有一味蛇牙出自昉州,此物非太医院不可得。接下来倒不必查了。”

      这一行人迎着日光出城,贺凤韶望着城外未散的渺渺烟岚,素衣玄衿美如泰山之神,语气平淡无波:“赫州吕氏门生宋之闲官居四品,其妻子家中内弟曾于太医院任职,监守自盗后因酗酒落水而死。”

      赫州吕氏是前朝只手遮天的四大世家之一,得知世家为绝后患使郭尚书父子连自己的发妻、生母都要缜密地灭口,便令人思虑这些庞然大物是否因为活得太久,已经看不见除了利益布局以外的东西。

      而我如今想的是,当初我曾祖扶贺氏上位,而他出身的世家许氏在那时眼见着江山错手,自会比吕氏更加心意难平。那他们又在这次刺杀中做了什么?……好在虽然与曾祖政见不同,但祖父与父亲两代也坚持与许氏割席,否则我是没有这个颜面来见一夜间丧夫丧子的林南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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