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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共情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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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此时在云戈体中倾听着《触心》,心中欲念像被挑拨,玩弄,挥之不去,欲罢不能。同时心中又有万分的担忧与愤恨,无力。云戈被缚身术困在草丛,挣扎不果,脖颈前庭青筋条条暴出,眼珠子像是要被心中□□撑爆般,死死盯着草隙后的一切。
走尸们听了《触心》,欲念大增,不要命地朝阳气旺盛的温若寒厮杀而来,一波又一波愈加凶猛。温若寒以一敌万,已有些力不从心。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透过云叹的琴声,捕捉到一阵无比熟悉,急匆匆的脚步声。
嘴角勾起,计从心来。
温若寒收起幻形,缓缓踱到晕倒在地的何探真身旁,将她拎了起来,朝云叹这里缓步前进。
云叹眸子骤瞪,突转琴音,可走尸们却不以为然,继续疯狂地朝温若寒包围而去。温若寒见此竟是露出一抹邪笑,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快停下,快停下!”云戈在草丛后,内心如焚地呐喊着。
云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温若寒,以及他手中拎着的母亲,早已乱了阵脚,弹奏出的安息之音也杂乱无章。只有少数走尸停下脚步,扭过头来歪着脑袋地望着他,一副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在搞些什么名堂的模样。
云叹真的被温若寒逼急了,右手握拳猛砸吟鬼琴身,一声通天的裂响,云叹怒声咆哮,
“停下!”
可终究还是晚了。温若寒奋力一甩,便将昏迷中的何探真甩到了月空之中。走尸们如同饿急了的疯狗般,争先恐后扑向空中,生怕自己少啃一块肉,将何探真活活撕成了碎片。一刹那,探真散人在月光下死无全尸,血雾弥漫。
夷陵云氏两大掌门人,竟在一夜间双双殒命。
云戈的心脏一阵绞痛,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却是有气呼不出,嘴中喷出一口淤积已久的鲜血,昏倒过去。
然而,碰巧不巧,这一幕,恰好被匆忙赶来的秀娘和秀娘携来的一众修士撞见,秀娘愣了一阵,旋即痛哭流涕道,
“夫人,宗主!大少爷你怎么这么狠心呐!”
温若寒见状,赶忙趁热打铁,火上浇油,冲那些二愣子般的修士大喊,
“还愣着干嘛?大哥修炼鬼道走火入魔,若是再耽误片刻,只怕夷陵又要陷入十年前的万劫不复!”说罢,抽出幻形便是朝走尸一鞭。
“早就听闻走这种歪门邪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看,纵是云无心也落得个走火入魔。”
“这云无心也真是够心狠的,发了疯连自己的亲母都杀,连个全尸也不留。”
“我看,云修宗主也多半是让他手下那些疯狗咬死的......”
百家修士一阵窃窃私语,迅速加入到围剿走尸的行列当中。这些言语落入温若寒耳中,温若寒的嘴角勾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但立马便湮灭了,化成一副替兄长痛心疾首的模样。大家见他在尸海中那幅吃力的模样,更加对云叹走火入魔之事深信不疑。
云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的面部表情已经接近于扭曲,耳根红如岩浆,岩浆一直翻滚到他的双目中。他如今已是千夫所指,无论他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有人信的。
仇恨彻底蒙蔽了云叹的心智,他看着不远处斩尸如斩麻的罪魁祸首,杀意滔天。
云叹再挥琴弦,琴音凶煞,戾气十足。云叹涨红了脸,眼角溢出一滴鲜红的血液,仰天冲已经血流成河的云府大喝一声,
“都给我——起来!”
已经在鏖战中死去的修士尸身蠢蠢欲动,扭着脖颈,弯曲着四肢挣扎着站了起来。就连云修也听从号令,双眼泛白,神态扭曲,从地上爬起身来,等候命令者的调遣。
云修拾起佩剑,如一道霹雳般朝温若寒刺杀而去。
血液飞溅撒长空。只可惜这血不是温若寒的,而是秀娘的。只见秀娘面如死灰,满目悲怆,展开双臂替温若寒挡下了这一剑。她把头转向云叹,眼角噙泪,痛心规劝,
“大少爷,收手吧。你杀了宗主,杀了夫人,如今又打算刺杀二少爷......这里 ,可是生你养你长大的云家啊......”
云叹亲眼看着又一个亲切的人的尸体倒了下去,终于停手了。琴声戛然而止,满地走尸顷刻间倒了下去。云府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把目光挪向了云家的大少爷,云无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云叹仰天长笑,笑完了便垂下脑袋,忽然变作一副疯魔般的模样。他把吟鬼的琴弦一顿胡乱撕扯,又随手摘了颗走尸的头颅将吟鬼古琴砸得一分为二。
他一脚踏出,飞跃到了长空月下。扯掉了自己的发簪,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任夜风将长发吹得凌乱飘荡。云叹陡然低头望向芸芸众生,怒吼,
“你们懂什么!你们都被蒙蔽了!你们所谓正道,便是把活人杀剐成死人!你们所谓歪魔邪道,便是用你们杀死的人来对付你们,何邪之有,何邪之有!你们认为我疯了,我只不过想要报杀父之仇。你们以为他满身正气,殊不知他才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蠢民,一群蠢民!”
温若寒眉头紧蹙,温怒喝道,“大哥,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好一个回头是岸。”云叹自嘲,拔出腰间配剑,对准自己的心脏。
一剑穿心。月光笼罩着人们的视野,只看得清一道黑影从月上摔了下来。长风拂起,衣袂飘荡。一生所学,被诩邪道。待他夺舍归魂,或是滔滔血海,尸骨无存。
云氏鬼变,终于结束了。在夷陵百姓酒后闲谈之时,却不知一语带过多少人命。
“好疼,头好疼......”云戈紧闭多日的双眼终于再次睁开,刚醒过来,便觉头昏脑涨,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痛无比。
“二少爷,二少爷你终于醒了......”
云戈朝床沿望去,一位侍女身着黑裙,额间束着一条白带,披麻戴孝,一副刚举完丧事的模样。云戈看着她的脸,双目红肿,嘴唇微微发紫,显然是不久前才大哭过一场。
见侍女穿着这服饰,昏倒之前的种种记忆瞬间翻滚涌入脑海,云戈只感觉头痛欲裂。侍女见状,敛起裙裾便朝房门匆忙跑去。
云戈捂着脑袋,身体四下乱晃。但却于事无补,头依然胀痛非凡。
魏无羡的视线黯淡了许多,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距离共情结束,不远了。
有脚步声,噔,噔,噔,噔......如履天梯。云戈胀痛的脑袋一声嗡鸣,心里惊惧:是他!是他!让云氏一夜之间近乎灭门的疯魔!脑袋的胀痛之感登时炸裂开来,在脑壳中留下一串绕梁的哀鸣。
温若寒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头放着几盏皎白如月的玉杯,杯中散发着浓浓药香。他缓步踏过门槛,顺势反手关上了大门。云戈看着那道愈来愈近的人影,心脏都骤停了几拍。
温若寒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若是寻常人撞见了,定会觉得他是个日行一善的道僧。
“三弟,病可无恙?”温若寒笑着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你,你是谁?别,别靠近我。”云陈情抓起脚下的被褥,躲在床脚,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云戈记得哥哥云叹跟他说过的,装疯卖傻,是条活路。温若寒既然还活着,那哥哥,只怕已经......
共情终章
云陈情突然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八年之前,秀娘把浑身是血的温若寒救进屋里,他亦然是这样,裹着被褥,躲在床脚,瑟瑟发抖,满脸惶恐。
“咦?”温若寒收敛笑容,略显惊讶道,“你,你不记得我了?那你还记得七日前的晚上......”
“那天晚上......”云戈神色迷茫,目光分散开来。温若寒见状,额纹皱起,这似乎有些麻烦。
温若寒低沉令喝,“带上来!”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两个大汉从门外扔进一个五花大绑,略显老态的身影。
云戈看着那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影,有些呆滞。温若寒端起一盏药杯,笑盈盈地走到那人身前,蹲下身子,转头问云戈,
“那这个人,你认识吗?”问语间,杂夹着几分戏谑。
云戈故作迷惘得摇了摇头,但心尖却是颤栗个不停,眼睛起了雾气,泪珠子就快要凝结在眼角,又被他活生生憋了回去。
“听到了没有,他不认识你呢!”温若寒讥讽地转过了头,掐住了四叔的脖子。
不,不是这样的!云戈心中怨愤双生。从小到大,四叔一直是云家他最敬佩的人,他最喜欢看着一只又一只活灵活现的灵物从四叔手中雕饰出来。四叔做的灵兔,也是他自幼便最喜欢的玩物。怎能说他不认识四叔?云戈恨不得朝自己脸上狠狠抽两下子,但终究是忍了下去......
可马上,云戈便为自己的决定悔断青肠。
“呜,呜——”四叔额上青纹暴出,红透了脸,似是想要申诉些什么。温若寒右手一扯,扯去了堵住四叔嘴的麻布。
“你个叛——”还没等四叔一句话说完,血光刹现。
四叔再也开不了口了。温若寒幻形一挥,割去了四叔的舌头,四叔痛晕了过去。
温若寒巧笑嫣然地将手中的血腥之物扔进了药杯,杯中药液逐渐变得红浊。云戈悲痛欲绝,肠胃中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呛味十足的呕吐物涌入口腔,云戈却恍若无感,硬是将这呕吐物再次吞入腹中。
温若寒端起药杯,重新坐回床沿,脸上依旧挂着人面兽心的虚伪笑靥。如云戈所料,温若寒将药杯抵在他的双唇间,柔声道,
“来,喝药吧。喝药好得快。”
魏无羡一阵头皮发麻。方才云戈强吞呕吐物时他已经几欲晕死,现在竟要喝下这人舌泡的药?这到底是来共情的,还是来遭罪的?魏无羡在心中默默祈祷:不喝不喝不喝不喝......
似乎为了响应魏无羡心中所念,云戈张开了嘴。
唇瓣上翘,与此同时,一珠眼泪滑落到嘴角边,沁进一丝丝咸味。药液缓缓流入口中,有血液在舌尖弥漫的腥甜味道,透着芬芳馝馞的隐秘药香,还有一种味道,云戈再熟悉不过了。
莲子粥。
“你把姐姐怎么样了!”先前所有的恐惧,怨愤,隐忍......如雪崩般不复,当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后,云戈一声咆哮,探出右手就要抓温若寒的脖颈。
可他却抓了个空。三米之外,温若寒谑浪笑敖地看着眼前这只几欲喷薄而出的小野兽,戏谑道,
“无忧姐姐啊,没怎么样啊,睡了个觉罢了。”
云陈情彻底颓丧,神色空悠。
姐姐,姐姐......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云陈情视线模糊,缓缓抬头,哭着望着温若寒的眼睛,哽咽问道。
温若寒笑而不语。
云戈终于不再伪装,趴在床上,泪水大珠小珠,滴落在红木地板,碎裂开来,溅到一旁温若寒的靴子上。
这是他这一生来,第一次。
因为自己的懦弱不堪,爹娘死了。因为自己的苟且偷生,哥哥死了。因为自己的自作聪明,四叔成为哑巴,这辈子再也不能开口讲话。因为自己给了眼前这个疯子最后一丝信任,姐姐也为此搭上了姓名......
自己在这世上,已无亲人。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个所谓的“二哥哥”所赐!可自己,竟然已经提不起半点恨意。
云陈情呜咽着,跌下床,爬到温若寒的脚边,乞求道,
“杀了我,温若寒,求求你,杀了我吧,我要死,我要赎罪......
温若寒眉开眼笑正欢,一抹笑容却陡然僵住了。
云戈偷偷把手伸向温若寒腰间的幻形利刃,到手后,便瞬间刺穿喉咙。
温若寒看着云戈慢慢停止挣扎,目光呆滞。
“我是杀人无数,可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啊。”
云戈的笑容,那么甜,甜到小时候自己的风筝终于可以不比府中下人孩童的风筝短出一截,甜到二人一起夜里出逃云梦只为买两颗莲子糖,最后被秀娘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抱回云府,甜到每每春节夫人忘记备自己的新衣时,云戈便在夜里静悄悄脱下他的衣服垒在自己枕边,甜到自己终于可以在十岁那年不用再跟秀娘捡剩饭剩菜,而是冠冕堂皇地跟宗主夫人一起共进晚宴,甜到每每听到有下人谣传自己的身世,云戈便会替自己大打出手......
甜到那年云梦灯会,千灯散尽,云戈拉着自己的手,祈下灯会的最后一个愿望。
“我不愿。”
“你不愿什么?”
“我不愿二哥哥如这千灯一般就在天际散尽了,而是像天上的星与月,永远固守一方,和情儿一起呆在云家,永远永远呆在云家。”
甜到,足以融化他心中那道与世界隔阂的坚冰。
“你不能这么死,你说你要赎罪,走,我带你去。”
温若寒神色温情,在云戈痛苦的脸庞上抚摸了一阵,轻柔地抱起他的尸体,步出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