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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将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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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他竟又到了屋顶,这下那孩子手脚已长了些,又在禅房抄书。
他从他快十二岁的记忆中知道,这是他连续来杀他的第四回。
头一回人家给那老虎念经,他感到几分新奇,亦久违地冒出一丝平静。
第二回他在经堂念经,和着僧寺钟鸣,害他睡了过去。
第三回又到藏经阁念经,满室古书无言,也害他睡了过去。
他一醒来甚感无趣,想杀他还不到时辰,不杀他亦觉不快。
他终于忍不住去了趟桃林,他总还是不明白裴晚,道她多少也是吃了这门毒药,才会失心疯般作践自己性命,还不许他杀他,当真如此,他是不会听她的了。
去时他打定了主意,一觉醒来满山林子确都烧光,然除在那里结交了一个野人似的疯癫大汉,究竟是什么滋味他却记不分明了。
他还是杀不掉那疯子,心中亦毫无疏解,又总觉哪里出了差错——他虽自大,也知那野人武功比他高,怎轮得到他来救?
可惜桃林已烧,他再无处去试了,只得再杀几个人来。
那最想杀又不能杀的疯子就跟着他,讥讽的,感同身受一般的,问他是不是还是不明白?
也许你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说,是你那愚蠢的爹,和你那愚蠢的娘,生出的一个怪物。你也和我一样。幸好还有你和我一样。
他心底多少觉得此人病态,多少又想,他也许是对的。
当他说他手中还剩下那么一颗,问他要不要再试试,也就接了过来。
既然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试不试又有何分别?
他又低下头:但这贪吃的小和尚连武功也不会,便试了又怎么样?
那五十来岁的立刻点头,要劝他别给人家孩子乱吃东西,一眨眼,那十来岁的却还是跳了下去……
“啊——”那孩子腾地站起身,“施主,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
那十来岁的一句话也不说,伸手将他下颚一捏,趁人张嘴,一颗药丸抛入口内。
等人直咽下,方等看他动静——他连武功也不会,吃了也不会如何,不过就是看他嘶吼几声,戳破他这副蠢相,也还不错。
“……施主,你给我吃什么啦?没尝出味道。”
那孩子呆滞片刻,舔了舔嘴唇,下一瞬眼中迸出星光,“那日后你去了哪里?怎么没再来找我?你掉下来可有受伤?前两年好多乌鸦掉了下来,也就死了来着。我只养活了一只,它很听话,总来看我。”
那五十来岁的低眼忽然见了面前那张小脸,眼已定在那双晶亮的眼上,瞬间泪都要被勾出,只想一句一句好好答他,那十来岁的却愕然,心道:他好啰嗦。
那孩子浑然不觉,自顾自又说,“不过还没孩子来找我玩来着,你瞧,这是我的住处,我的床,我的桌子,我的笔……我本在抄书来着,你住哪里,不必做功课,就成日地玩么?”
鬼鬼祟祟又朝门边一望,掩了房门,拍拍床,“我要先抄写十遍才陪你玩,你就先坐在这里等我——”
回到桌边,见了桌上饭盒,又转过身,“你吃豆糕么?今日是我的生辰,你看,我有豆糕!是娘送的,你是几时生辰了?你多大了?你娘给你做好吃的没有?”
他微皱眉,嫌这蠢相聒噪,那还不到他肩高的却不懂瞧人脸色,捧了那盒子糕送到他眼下,“那你自己拿吧,给我留两块!”
他当然也不会伸手。
“你太客气啦,你请我吃东西,我也请你吃啦,是娘亲手做的,你尝一块就知道——”那孩子径自拈起一块,放他嘴边不接,就要塞他手上,他这才一拂手,啪一声,白糕一飞。
那蠢相才变得安静。
他冷眼看着那蠢相,凝固了似的,被风吹得才一眨眼,“施主你……”
多少是有几蠢,有了惊,有了恐,有了急,有了哀。
不过是会念几句经,知道什么疾苦,要入什么地狱,度化什么众生?在这里杀他不算什么,顶好是在一个……
下一刻他却先被他抓住了手,“你流血了——你还是受伤啦!”
他哇啦哇啦地叫着,动作也太快啦,他竟没能反应。当被他一碰手心才本能回手,“哐”一声,这下连着饭盒子也都坠地。
那孩子手被他剪在背后,啊地一声,顷刻房门破开,那宝莲呼一声咆哮过来。
不要伤他!那五十岁的大喊一声。
“宝莲不要!”
那十来岁的身子这才头一回听了他的,稍一顿。
斜眼一看,那老虎连连哈气刨地,却再未前进。那孩子连念几句,它愈伏低,虎目微收。
“施主,你不吃豆糕,也不等我长大,就要送我下地狱了?”他扭着头来看他。
“……”
那五十来岁的恨不能踹他一脚,那十来岁的稍哼一声,一脚踩上他的豆糕盒子,身一轻,已离了屋内。
“……施主你的手还没包!”
看他呆呆站了半晌,后蹲地捡起豆糕,也似从前,也似对那死鸦一般将它埋到了门外,他心中嗤一声。
低眼看了指间,不过是枝头划了指甲盖般一道伤口,也值得大惊小怪,更嗤一声。
心道:他实在连智识也未开,依旧无知至极,我拿他来试岂不孩子气。今年杀他也还太早。
如此年年来,不是在禅房,便是在藏经阁与经堂。不是在念经,便是在听另几个大和尚讲经。
那头老虎不见了——头一回,一年之中他来看了他两回,他却不过发了场烧,反是那老虎死了。他也瞧不出伤心,时常还朝它说话,好似它死了活着都没分别。
除和大和尚们待一起,多数时辰他都独来独往。
当他和那大和尚同处,十来岁的他至多待一盏茶功夫也就走了,余下时候他才愿留片刻。
他再不曾下去见他,因他实在聒噪,看他来来回回干些蠢事也就够了。他总还是不明白裴晚,也总还是杀不了那疯子,但一年之中唯独此时,他似乎会忘了他们。
每年临走他都想:还没到时候。
大概那孩子十四岁那年,他是夜里来的。
因大雪下个不停,原本是不打算来的。来了发现他屋内无光,十来岁的他心道:往常这时他该回来了,果真不该来,今年大概也……
忽又听见一阵鸦鸣,仿佛一声等等,红墙外一道素影闪过。
咯吱,咯吱。
素影低着头踩着雪,一步一步进了拱门,呼出一口白气。
“啪嗒”。
他又被吓了一跳,低下头,很快从雪中翻出个死鸦,“好端端的,怎么又掉下来了?”
往头顶一看。
群鸦四散的嘎嘎声中,那五十来岁的老魂简直要翻个白眼,十来岁的却一个无声冷笑,又是“啪啪”数声,十余只乌鸦纷纷坠落。
黑鸦几乎把他围在原地,他满世界找着,“是谁啊?”
只有一阵雪风吹过,他忽然一个哆嗦,仿佛给激得冷了。
又蹲下.身,把死鸦一只只翻来看,确已死透,又拎到树边,刨开雪堆埋在一处,低头念道,“别再来啦。”
那五十岁的看白雪点点,落到他小小一个发上肩上,不知怎么难受得很,只想下去把人卷卷带走。更恨这十来岁的身子实在不像话,头一回厌恶人家跟他一天生辰,今日人家不过让他等了这么片刻,又要这样吓唬他。
那十来岁的却冷眼看着,等见着他做完这一切,才像是冷得厉害,抱着胳膊匆匆钻入房内,十来岁的已先他一步,把瓦揭了一片。
烛光微燃,他身上雪水融化,很快就湿了一片。
不知他怎么像一夜抽高,已有少年影子了。
当他关了门,开始脱衣裳时,他们俩——十六岁的和五十岁的——都吃了一惊。
当那片单薄白净的肩胛骨一露出来,后者立马想凑近,前者却不知怎么一瞬盖上了瓦,鼻子里哼地一声,转身就走。
五十岁的简直想破口大骂:这小子什么没见过,怎么还突然烫起脸来了?你不想瞧,也不管我想不想!
但不过两步他又傻眼——那小子又回来了。五十岁的一个惊愕变作不屑,又好笑:果真这才是他,什么正人君子,什么非礼勿视,只要想瞧就瞧好啦!
一个身子,两种心思,就这般斜倚在屋顶,支肘看人家脱衣裳。
周身都看遍了,到末了五十岁的还没看够,十六岁的又哼地一声,心道:他连身骨都没长齐,今年杀他果真也还太早,多半是要等他十六岁了。
五十岁的又想骂他,刚看完人家就想着杀人,还是不是人!
然未出口,一眨眼,底下景致又变。
真是一年一个样了。
好似不比从前,一年见一次便要认不出了。
虽不过是长高了,也依旧是单薄的身子骨,忽看他换了件艳丽的红衣,纤长地走在雪中,便成了一抹将惹尘凡的鬼影。
他步履轻轻,等人散尽步出经堂,吩咐那小沙弥先走,自己从一条小路穿过。
咯吱,咯吱。
又是那细雪的声音。
他伫立树下,在暗夜中呼吸着松雪的味道。不知树上有人,露出一点儿贪婪的欲.望:“尘世……”
——那也正是他画里那少年。
再没有比他更像的了。
五十岁的眼眶一烫,只想跳下树,让他别管什么尘世,就跟着自己走。去海岛也好,山洞也罢,顶好永无人烟,只有他们俩,他们就在那里生和那里死。
那十八岁的果真听话跃下,却一把捂住人家嘴巴,不怀好意地“嘘”了一声……
“爹爹……”
“师父……”
“施主,施主?”
杂声嘈嘈,五十岁的蓦地四肢百骸都痛,被人猛抽走魂魄一般,不得不睁开眼。
又是这幅场景:他的儿子、徒弟、连旧识都挤在床头,满脸悲戚担忧。
他把眼一闭,还想回去瞧一瞧,众人大惊,又摇又喊。
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了,睁眼起身,“你们就不能闭会儿嘴?”
几人忙劝他躺下,看他生死走了一遭,七嘴八舌地慰问,又有人拿手巾擦他眼角。
他要起身,众人连忙又将他按倒,说他又摔断了手脚,好在寺中师傅先将他抬入禅房,旧识已替他瞧过了,此时万不能动。
他是疼得厉害,也无需逞强,这才见这屋子简陋,与梦中禅房一般,便向着一个和尚,“明镜呢?”
“听说施主求见,明镜师兄方才也在,看施主迟迟未醒,暂行功课去了。”
“你把他叫来。”
那和尚比门外小沙弥修为要深,一颔首,便吩咐人去了。
旧识也想跟去,他道,“苏兄讳莫如深,还不许人家如实相告?”
旧识笑得有些勉强,“你都这把岁数了,不好好安度晚年,折腾到何时呢。”
他以冷哼作答。
明镜来时手里还捧着个花盆。
看来十分老旧了,里头却开得十分热闹。
两株山茶正好,一旁又挤着一片红火豆儿,五六根枝,枝生枝,叶连叶,豆豆相串。
他没手接,徒弟甚有眼力劲儿,一把捧了左看右看:“怎么长了火棘不够,还种了两株山茶?”
明镜笑道,“那是当时找不着花盆了,只好种一起。”
他问,“和尚,你怎知我要它?”
他徒弟拍了拍桌边一本书,“师父,这不是您带来的么?”
“此物既让越施主心有挂念,贫僧也就物归原主。”明镜低眼一看,温声道,“但此书乃民间编撰,对上师多有揣度,并非真实。上师得登极乐,没有什么放心不下,当时也是众位高僧陪伴,交待的是转世灵童之类大事,贫僧当时不过小沙弥,又怎会相问此等小事?”
越充摸了摸鼻尖,“都是我的不是,胡买来,也未留意这些胡编小书。”
那明镜微微一笑。
“真是我送的……”他喃喃,“他跟我没仇?”
明镜颔首,“施主说笑,上师一生渡苦渡难,何来仇怨。至于此物,那是那日越施主来为夫人祈福,说在寺门外顺手折下,上师感念施主一片好意,也不好拒绝。”
他全不知那时为何就有个夫人……不过想起他梦里也在自家盆里折了一把枝,也就只说,“他叫什么?”
“上师法号无相。”
“俗家名儿。”
“上师勘破无明,已无俗家名字。”
他哼地一声,却约莫又怕听来那叫他头疼的两个字,转道,“他从前眼睛好好的,怎么做了和尚又瞎了?”
这下众人脸色都有些不自在。
看来所有人都知晓,唯独不给他知,他有一丝恨,却不知该冲谁,“是我害的?他为何出家?”
“阿弥陀佛,那是上师自剜了双目。上师生来便是灵童,去尘世修行是天意,回归亦是天意。”终于还是明镜一声长叹,“越施主,转眼二十年了,上师已重入轮回,施主也当放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