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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一场大乱局 ...
漆黑的囚室骤然窜起一束火光,黑暗中呆久了的中行武畏光,眯起眼睛打望,一个身着玄色斗篷的人背向他,看不见脸,听声音很年轻。
“司寇正在来的路上,你是识时务的,别让我失望……”
沙沙风声伴着虫鸣阵阵,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地瘆人。
……
爱子遇刺受重伤,犹如当头闷雷,炸得赵丹心疾复发,他在病榻上下令活剐刺客。近臣劝谏,太子涉世未深,与人无争,何故惹来杀身之祸?内中必有隐情,请大王彻查,以免错放漏网之鱼。
赵丹准了。他病在身上,神志可未衰减一分。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太子,必是穷凶极恶之徒,司寇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
“自己张嘴,还是撬开你的嘴?”
火钳烧得通红,热烟横冲直撞,热气咬到脸上,中行武肝颤:“我说!我说!”
***
东方既白。
昨夜不知几时下起了雨,积雨在瓦檐滴水上汇聚成晶莹剔透的珠子,噗哒一声掉落,砸在檐下的散水上,崩裂成无数水点。
庭前等候传召的司寇,神情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他陷入矛盾,盼着速速向大王交差,又盼着大王迟些召见。
他有强烈的预感,当他面见过大王之后,赵国朝堂的平静将彻底打破——行刺太子的主谋不是江湖侠客,是权倾朝野,深受大王宠信的相邦!
内侍的身影出现在檐下:“司寇,请。”
司寇慌地扶正獬豸冠,大步入内。
寝殿弥散着药香,赵丹斜倚在榻上,神色恹恹。
司寇硬着头皮禀明原委,只见大王苍白的面皮因愤怒而涨红。
赵丹子息不多,格外重视对接班人的培养,他在太子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弥子牟是想要他的命么?
自己豢养的猎犬居然咬了自己一口,简直倒反天罡!
赵丹命黑衣捉拿弥子牟。
受命的黑衣早被弥子牟收买,反劝赵丹:“大王,小人斗胆进言。相邦乃国之股肱,对大王最是忠心,他铁面无私,难免得罪人,会不会是故意陷害?仅凭刺客的一面之词就定一国相邦的罪,是不是仓促了些?”
弥氏舍身救主的情形历历在目,赵丹也不愿最信任的人背叛自己。然而,无风不起浪。
斟酌再三,赵丹道:“请相邦来,澄清此事。”
黑衣明白大王这是网开了一面,火速出宫报信。
***
黑衣久去不归,赵丹心神不宁,又担心儿子伤势,乘辇去了太子宫。
伺候太子的侍者见大王亲临,高喊:“大王驾到!”
太子重伤,虚弱得很,见到父亲,泪水涟涟。“父亲,儿听闻,主谋是相邦?儿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下此毒手?”
赵丹好言安抚儿子:“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你安心养伤,为父向你保证,查到真凶,不论是谁,都将他千刀万剐。”
侍者煎好了药,赵丹亲手喂儿子服下,看着他睡去,才放心离开。
顷刻的安静后,病榻上迸出一句:“苦煞我也!”
太子一掀锦衾跳下了病榻,中气十足,双目有神。
一双手慌地扶他躺下:“大王还没走远……”
太子吧咂嘴唇:“弥贼有救驾之功,我担心弥贼见到父亲,掉两滴猴尿,三言两语又把父亲骗了,那咱们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郭开稳坐钓鱼台:“原也没指望一击即中,若区区刺客一句话就能让一国相邦人头落地,岂不是显得大王太没主见了?太子莫急,好戏马上开场。伤了储君或恐是遭陷害,那杀死公子呢?滥杀功勋之家呢……”
太子眉头舒展开:“真有你们的,招招都是死招。我这一箭,没白挨。”
***
赵丹止不住发虚汗,侍者奉上安神汤,才饮了一口,“大王!”一名黑衣冒冒失失上殿,衣上溅着血渍。
赵丹认出这是被派去看守赵简的徐林父。他掐了把眉心:“何事?”
徐林父露出惊恐之状,似沉浸在恐怖的记忆里:“禀告大王,庐陵君……死了……”
赵丹手腕一抖,药汁飞溅到衣上。他眉峰聚起,带刺的目光扫过徐林父,抓起药碗砸了过去:“寡人命你看着他,没让你杀他!”
赵丹的愤怒不是没有来由的,师出无名,随意杀死一位公子,宗室定然讨要说法。这几年,他不过对弥子牟赏赐多了些,宗室就害了红眼病,屡次找茬。现在更糟,徐林父这头蠢猪无缘无故杀死赵简,宗室的邪火有地发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大王息怒!”徐林父慌地跪下,“不是臣杀的。”
“那是谁?”
“是相邦!相邦率兵包围庐陵君府,称奉了大王的旨意,命庐陵君自裁。臣起疑,请他出示大王诏令,相邦拒不配合,率卒硬闯。黑衣奋力抵抗,寡不敌众,伤亡过半,庐陵君也惨遭不测……”
赵丹站了起来。
徐林父以头触地:“臣向鬼神起誓,如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
赵简浑身血污躺在蔺席上,印堂发黑,唇色惨白,无一丝生气。
昨夜那场彻头彻尾的阴谋进展得很顺利,赵简府上的侍卫力战不敌,赵简死于乱刀之中,庐陵君府被夷为平地。
清早,赵简的尸首摆在了弥子牟面前。
见到宿仇尸首的瞬间,弥子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做梦吗?在梦中被自己杀死过无数次的仇雠,此时直挺挺躺着,再也不能耀武扬威,再也不能和他叫板。
心头涌起兴奋的浪涛,他癫狂大笑:“苍天有眼,赵简,你终于死了!子符,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他挥舞起刀,欲割下赵简的首级,祭奠弟弟。
黑衣将领李楷劝说,把尸体拖到弥子符坟前动手最宜。“唯有如此,冤魂方可安息。”
弥子牟拍拍额头:“提醒得对。”旋即命令家臣准备祭奠物什。
中行武一夜未归,家臣担忧会不会出事,可主人一门心思都在亡弟身上,他也就没言语。
***
赵丹心中的权衡开始失衡。黑衣是自己的亲卫,没理由怀疑,可是子牟为何突然发疯?去传召子牟的黑衣还没回来?
这时,内侍通传,赵亥求见。
赵亥是哭着入殿的:“大王,简叔父被弥贼害了,求大王为叔父报仇!”
消息走露得这样快?看来宗室已知晓,赵亥这傻小子是宗室派来投石问路的。
“大王,弥贼无法无天,先刺杀太子,再对叔父下手,目的不言而喻,是要勾结秦人,亡我赵氏!”
赵丹斥咄:“闭嘴!黄口小儿,懂什么勾结秦人?”
人是情感的奴隶,君主也不例外,到了此刻,赵丹依然有心回护弥子牟。
“我懂,我有证据!”赵亥大着胆子顶撞,“我的证据就在殿外候着,求大王准许证据上殿。”
赵亥的纨绔秉性赵丹再清楚不过,他突然正经起来,赵丹有点拿不准。僵持片时,他点了头。
踢踏——沉重的脚步叩响,地板上有人影缓缓移动,赵丹仰头一看,呆若木鸡。
“……冯卿?!”
竟然是死去的冯章。
“臣冯章拜见大王!”冯章痛哭流涕行大礼,“能活着见到大王,实乃祖宗显灵,鬼神庇佑……”
赵丹迷信鬼神,然而死人复生闻所未闻,难道是……没死?可冯氏一门的尸首哪来的?
“那是提前备下的死尸和刺客的尸首,不然冯氏满门只剩一堆白骨了……”冯章含泪道。
“何人非要置卿于死地?”
冯章噤若寒蝉:“臣……不能说。”
烂泥糊不上墙,赵亥嫌弃:“我说中庶子,大王为你主持公道,你有什么不敢说的?人家都要杀你全家了,你还支支吾吾当缩头大鳖?丑话说前头,我带你面过君了,你不能再赖我家里白吃白喝了……亏你还是华阳君的弟弟,没有一点华阳君的血性!”
“你给我闭嘴!”赵丹呵斥他,“退下!所有人都退下!”
殿上只剩赵丹和冯章。“冯卿,现在只你我君臣二人,不管你说出什么,寡人都恕你无罪。”
“大王……”冯章泣拜,“要害我全家的不是别人,正是弥子牟。”
赵丹嘴唇嚅动了两下。
冯章捧出一册简牍:“弥氏罪行,尽在此简,请大王亲览。”
赵丹起初不在意,简牍上载的条条罪状,哪个宗室勋贵没犯过一两条?直到弥氏和楼氏私通秦人的字迹入眼,登时血冲脑门……
“大王身边有奸贼……”
“弥氏死而赵国兴……”
筮史的占卜、魏牟的告诫一并在大殿中炸响,赵丹鼓膜嗡嗡嗡,冷汗侵袭了全身,头晕目眩,他支撑不住,腰垮了,双肘用力撑着案子才没倒下。
冯章瞧出大王不对劲,正想传医工,只听一声急促的:“大王!”黑衣徐林父疾风般掠了进来。
“何事?”赵丹在冯章的侍奉下饮了口凉透的甜浆,稍好了些。
徐林父语速疾如流矢:“相邦府士卒倾巢而出,兵甲在身,气势汹汹,冲城北而来,像要举事……”
王宫就在城北。
“……传召相邦入宫的兄弟,被杀了,尸首在相邦府后门的渠沟里发现的。”
“不好!”冯章色变,“弥氏要反!”
***
西风烈烈,日色昏昏。
赵简的尸首被粗暴地丢在弥子符坟前长满杂草的地上。祭品齐备,独差一颗人头了。
弥子牟举起刀,照准赵简的头砍下……
***
咸阳。相邦府传舍。
李斯哼着上蔡小调,往包袱里装笔墨文玩和一些秦地物产。
韩非今日回新郑,他打点礼物去送行。
“李兄!”
“来了?”一听就是姚贾,李斯头也没抬,招呼一声“坐”,埋头继续收拾。
姚贾是魏人,李斯从前游历魏国时与他相识。姚贾在魏国赵国接连碰壁,后来打听到李斯在秦国受到吕相重用,便千里入秦,投奔李斯,来了月把子了。
看李斯忙活个不停,姚贾随口道:“去送韩非?你这同门,是个人物。我打生下来就没见过那么能说会道的结巴!他吐的是仙音么?怎么就让大王听得如痴如醉彻夜不眠呢?”
李斯自豪:“你就当他是仙人吧。”
姚贾没夸张。嬴政崇拜韩非,闻知韩非入秦,特意接他入宫,当面求教。二人彻夜畅谈,同榻而眠。韩非在宫里待了三日,嬴政才依依不舍送他出宫。
“听说相邦对他也赞不绝口?”
李斯与有荣焉:“那是自然,荀师调教出来的学生,有差的吗?”同时低调地自夸了一把。
姚贾睁大眼,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看了半天,除了没心没肺的笑,什么也没瞧出来。姚贾唉声叹气:“李兄,我从前认为你是天下最聪明的,现在不这么看了,你是最笨的。”
李斯正在系包袱,闻言手上一顿:“有话直说,别曲里拐弯的。”
姚贾严肃道:“韩非放不得。放他归郑,于秦国,于兄台,皆是大大的不利。”
李斯横他一眼:“挑拨离间是吧?我不吃这套。我和韩非下河摸螃蟹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偷鸡摸狗呢?”
姚贾在大梁盗窃,被人抓住了要打死,他逃了,逃到了邯郸。骂人不揭短,李斯故意揭短,足见是真气着了。
姚贾脸皮厚,不介意被戳脊梁骨。“李兄为人忠厚,连我这样的下贱之人都肯收留,小弟不胜感激,正因如此,小弟才要提醒你,你待他人厚道,他人可未必知恩图报。韩非是你的同门,他明知你在相邦手下做事,明知你辛辛苦苦才得到大王赏识,可偏他不知收敛,一来就出尽了风头,盖过了你的锋芒!李兄,我冒犯一句,大王何曾对你那般厚爱?”
李斯垂眸,道:“韩非才高八斗,大王礼遇贤才,无可厚非,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世人会称颂我王虚怀若谷,求贤若渴。”
“你……”姚贾翻个白眼,“好,抛开此节,单说韩非游说大王、相邦存韩灭赵,分明是阻挠大秦一统!这也能忍吗?”
在秦的统一大略上,李斯和姚贾的政见一致:欲灭六国,先灭韩。吞了韩国,将韩国并为秦国治下一郡,扩大秦国的土地,增强兵力,打起山东诸国才会更有力量。此举符合范雎远交近攻的主张,对秦国最有利。韩非入秦,却游说秦廷先灭赵国。
“韩国最弱,赵国战力强于韩国百倍,韩非故意怂恿大王相邦啃最难啃的骨头,他没安好心!李兄,他诚心阻挠大秦一统。这回游说失败,还有下回呢,大王那么崇拜他,万一……”
李斯沉默了。
姚贾推心置腹:“兄长,总要为秦国谋长远吧?”
李斯以拳垂额:“你容我想想。”
“没时间了,再想他就跑了……”
***
咸阳东门外五里,短亭。
孟弋为韩非践行,迟迟不见李斯来。
“怪哉,这厮从不迟到的。”
“许、许、许是有……事绊着了。不、不急,他说、说来,一、一定会……来。”
韩非话里话外都对李斯很信任。孟弋饮干了酒,放下羽觞,语重心长道:“秦国采纳了郑国的计策,修渠。你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往后,别再来了。”
孟弋清楚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历史,但一想到韩非在史书上的凄凉下场,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韩非装傻充愣:“郑、郑国被重、重用了?坏、坏、坏了……”
孟弋快语戳穿他的谎言:“秦国上下被你骗得团团转,我可不糊涂。秦国用郑国,不正中你的下怀?蒙蒙李斯就算了,休想蒙我,我知道,此计叫做‘疲、秦、计’……”
韩非闻言面如土色。
孟弋认真道:“我都看得出来,秦国难道就没有一个明白人了?所以,韩非,赶紧回去,千万不要再来秦国了。劝劝你们韩王,夹紧尾巴做人……”
话犹未了,骏马嘶鸣,孟弋、韩非同时紧张地抬头,只见李斯率领几名骑卒追来了。孟弋下意识推了韩非一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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