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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 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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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第一场雨下在她走后的第十三天,林杨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他照常起床,烧水、洗米、切姜。
锅盖还没掀开,雨就砸了下来,一声雷从天顶劈过,震得屋瓦颤了颤。林杨没急着收摊,反而比平时摆得更整齐了些。
锅子在炉火上咕嘟响着,雨水顺着遮阳棚滴落,在他脚边积出一滩浅水。街上几乎没人,只有一两个小孩在雨中奔跑,踩着水花,惊起屋檐下的麻雀。
他低头看着锅里的汤,眼神像陷进一口旧井,没有光。热气蒸腾得厉害,林杨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下意识扶住桌沿,肩膀一沉,脑后一阵麻。
眩晕像潮水那样涌上来,把他的世界拧成一个打湿的麻布包。他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雨还没停,林杨擦了擦脸,拧干衣角,又重新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许久没有发病,林杨也不在意自己的状态。一个路过的中年女人停下脚步,撑着伞问:“今天还有黄粉皮?”
他点点头:“有。”
她说:“下雨天你还出摊,真是稀奇。”
他笑了笑,“有人习惯吃一口热汤。”
中年女人没再问。
雨下得密密的,把街道全泡进了一种迟缓的呼吸里。林杨低头装粉皮的时候,眼前又闪过梁书悦离开的那个下午。梁书悦站在凤凰木下,头发被风吹到唇边,没说再见,他忽然想,如果那时他追上去,会不会后来就不一样了。
可他什么都没做。像现在,只是坐着,看着锅里的热汤一点点凉下去。雨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周。街边的积水干了又积,墙角长出了一层层青苔。
他照常出摊,只是时间改成了下午。太阳露头的日子里,他会推着炉子往更深的巷口摆,像是想让某个熟悉的脚步重新路过。有天傍晚,他炒粉的时候突然闻到一种味道。
不是锅里的香料,而是某种淡淡的花香,像木槿,又像栀子。他抬头,就看见一个女人撑伞站在摊前。黑色长发,白衬衫,眼角有些疲惫却稳定。
“……你还是不爱接电话。”她说。林杨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姐?”
林青将伞收起,走到摊边坐下。
“你看起来没瘦,但黑了不少。”她说。
林杨低头笑了下:“天气热。”
“我回来看你。”她顿了顿,“妈最近来电话的次数多了。”
林杨没接话,只低头继续翻炒,锅里的油噼啪作响,像替他把沉默顶了回去。林青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说:“那天,她给我打电话,说你在雨里摊子没收,后来晕过去了。”
“没晕。”他淡淡地说,“只是坐太久站起来头晕。”
“你吃药了吗?”
“还剩一些。”
林青叹气:“你这个毛病小时候就有,妈心疼得要命。”
林杨没有回应,只把炒好的粉倒进纸碗里。
“加辣?”
“嗯。”
林青接过碗时,忽然问:“她还在吗?”
她是谁?林杨心里一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梁书悦。
林杨手指顿了一下,说:“走了。”
林青点头,没再问。
两人坐在摊后,吃着那碗带雨味的粉,谁都没说话。只听见远处芭蕉叶在风中晃动,像低声的叹息,又像雨季的尾音。林青没有立刻离开。她在村口租了一间带阳台的旧屋,说是“先看看再说”。
林杨没问她要看什么,也没说欢迎。只是隔三差五早上会多煮一个鸡蛋,晚上炒粉时锅里加一把豆芽。
他们有时候一起吃饭,有时候各吃各的,林青常坐在阳台写东西,她说是一些研究资料,也可能是信。
林杨没问,也不在意。他把摊子推得更靠近村口一点,说是“那边光好”。
其实是他隐隐想知道,有没有某天,梁书悦又会回来路过。夜晚变得比以前更静。雨停了几日,空气仍潮,虫鸣在芭蕉下如同低语。
林杨的眼镜换了新的框,透明的,很轻。他照镜子时偶尔会愣神。那副眼镜,是她走前留意过的——她问过“为什么戴”,他没说。
现在他更不会说了。他有时候夜里还是会头晕。有一次,他从摊位回来,在厨房里突然扶住灶台,等了整整十分钟才缓过来。
他没和林青说。
他只是把剩下的豆皮收紧封好,又喝了两口放凉的汤,像什么都不需要解释。姐姐不问,他就假装身体也没事。有人陪着吃饭,他就假装饭菜也有味道。
风从厨房窗户吹进来,掀起碗边的葱花,也掀起屋里很多安静的、没来得及说完的记忆。她走后,他才意识到,有些等待不是为了等谁回来,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停下。
那天晚上,雨没下。风吹得芭蕉叶哗哗响,林青没点灯,只在阳台点了蚊香,林杨洗完锅,坐在摊后抽烟。他很少抽,但今晚手指发冷。林青从楼上喊:“你是不是该考虑做点别的了?”
林杨没回头,只问:“你说什么?”
“这摊,你不可能一直摆。”
“那也得有别的可做。”
“我可以出钱。”林杨没说话。
林青下楼,站在他身边。
“我不是可怜你。”她说,“是你一直在可怜自己。”
林杨咬着烟,嘴角动了动:“你从前不这么说。”
“我从前没看见你这样。”
“我哪样?”
“你像个等人等傻了的哑巴。”
他笑了,却没有反驳,只是把烟掐了。
“我想开个小饭馆。”他说,“那种不大不小的,有菜单的。”
“那就做。”
“你确定要投我?”
“我不投资。”她顿了顿,“我给你种一棵树。”
“什么?”
“你要是还在这儿,她总会回来路过。”
林杨没再说话,夜风吹起,他的头发贴在额角。他忽然有点冷,但还是点头了。
……
铺面租在南巷拐角,一幢老木屋的底层。
门脸不大,但隔着玻璃能看到屋里阳光斜照,尘粒在空中飘动,有种旧书页翻开的感觉。
林杨一眼就看中了。
铺子原来是卖杂货的。
屋里还堆着破木架、风干的香皂、泛黄的挂历。
他没急着清理,只站在门口看了整整一个午后。姐姐第二天来时,见他还坐在地板上,笑他:“你不是想做饭馆,是想开庙。”
林杨没回嘴,只说:“这地方,她来过。”
林青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他们开始清理杂物,刷墙,换灯。林杨坚持保留那盏挂在门梁上的铁灯。灯泡昏黄,像巷子里的风一样旧。
“你要是想开店,就别光靠念旧。”林青说。
“我不念旧。”他答,“我只记得。”
菜单是林青拟的,她列了三页,从家常汤粉到热炒小菜。
“你选你能做的。”她说。
林杨看了一眼,没动笔。
他把一张空白页抽出来,写了三个字:黄粉皮。
林青盯着那行字:“你还打算继续卖这个?”
“她喜欢。”
“你要在这菜单上放她的名字?”
林杨摇头:“不写她。”
他顿了顿,“但写她吃过的。”
他把那页放进最后一栏,命名为“今日限定”。
每日只供十份,不写缘由,也不写来源。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那碗黄粉皮是为谁留下的。
……
饭馆定在农历六月初六开张。
不是选出来的日子,是他忽然想到她第一次来租房就是那天。那时候她拖着箱子站在街口,头发在太阳底下闪光。
开张前夜,街上很静。
他一个人守在店里,擦桌子、理菜单、确认厨房的每一个灶头都没有松动。门外的芭蕉叶一动不动,像压住了整条巷子的风。
林杨没开灯,他坐在门口那张老藤椅上,手里捏着一枚钥匙。屋里还残留着油漆味,墙角的菜单册子还没装订。
他原本打算请人设计,但最后决定手写。字一笔一画,全是他这几年练下来的摊边字。他打开其中一页,那道黄粉皮还在最后一栏。
没有名字,也没有解释,只写着“限量供应”。
他忽然想起她说过一次:“你写的‘黄’字太圆,看着像‘慢’。”
他笑了下,在桌角的草纸上重新写了一遍。
“黄”,然后旁边又写了个“慢”。
林杨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把草纸折起来,放进收银台抽屉。门口那盏灯还没亮,他走过去,手停在开关上。灯泡旧了,光不会太亮,但他犹豫着——她走的那天,灯也没亮。
他当时说:“下次你回来,我就换个新的。”
可她没回来,他也没换,那盏灯,像一封没寄出的信。
他最后还是按下了开关,灯亮了,昏黄的一团,像落在巷子尽头的一句“欢迎回来”,但谁也没听见。
开张那天并没有放鞭炮,也没有横幅,林杨只是在门口挂了一块手写的木牌,上头写着:『今日开门』。
字写得不大,但干净端正。
第一个来的客人是住在巷子口的水电工。
他推门时说:“你那汤锅的味道,我前天走过就闻见了。
林杨笑笑,把一碗黄粉皮递上:“你运气好,限量的。”
从中午到傍晚,客人陆续来了十几桌。有人说汤淡,有人嫌粉黏,林杨都没争辩,只一一记下。
他站在灶前,像往常那样,把锅盖掀开,再盖上,把手擦干,弯腰翻菜,动作沉稳,像早已重复过无数次。
林青帮他结账、收碗,一边理着零钱一边问:“你有没有一瞬间觉得她会推门进来?”
林杨没抬头:“她没那么准时。”
“你又在等了。”
“我在做饭。”
“可你每回门铃响,都会回头。”
林杨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些人不回来也不算走。”
“你是怕她忘了你?”
“不。”林杨抬眼看了一下门口那盏灯,“我是怕我忘了她。”
夜里最后一桌客人离开时,他把门关上。锅里还剩半碗黄粉皮,他没倒掉。林杨坐在摊后的椅子上,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粉,忽然觉得夜好长。
没有谁来,也没有谁说话,只有汤在碗里轻轻晃着,像某个曾经的梦。林杨没动那碗粉,只是坐着。像等一句话,又像等一个影子路过门口。
但风只吹进来一点点,把门帘掀起,又落下。他点了盏灯,那是饭馆第一天的最后一盏,也是这个雨季最稳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