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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嫌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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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李昭寝食难安到做噩梦,惶恐与愁绪纠缠不休,他梦到了过去,梦见他妈,他原来的那个家。
那是李昭两三岁大的时期,那个女人还没生病,他原来还有一个爸,不是李明华,而是另一个身形高大健硕的男人。
他们一家的生活本来平静美好,男人有着正式体面的工作,在模具厂上班,他妈是开店做小生意的个体,赚头不大,三口人的日子不算特别富裕,可稳当顺遂,依旧比许多普通老百姓强。
男人总把李昭扛上肩头,带他满街溜达,有时回家太晚了,男人还会买一束花让李昭代送给他妈赔罪,他妈从不生气,她假装嗔怪,逗得男人着急认错,等和好了,他妈大手一挥,号令李昭赶紧上板凳开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围着桌子坐,温馨又幸福。
变故发生在李昭快四岁那年,模具厂的一声剧烈爆炸带走了男人的生命,一名员工操作不当却导致无辜的人付出惨痛代价,他妈经受不住打击,自此精神便出了问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妈的病情每况愈下,逐渐的身体也跟着衰败。男人死后不到半年,他妈关掉了店铺,成天关在屋里不肯出门,变得神叨叨,她时常自言自语,拉着李昭说什么他爸回来了,有时清醒了又放声痛哭。
李明华就是这时出现的,他妈越来越不清醒,分不清李明华和男人,混淆了两人。
李明华是他妈的旧识,她的初恋,她妈结婚前曾和李明华在一起过,但李明华天生不安分,他不愿意安定下来结婚,李明华跑了,他妈心灰意冷,没两个月就相亲同男人成了家。
他妈指着李明华说,那才是他亲生的爸,逼他叫人。
他不叫,死倔,他妈颤抖着一巴掌扇他脸上,疯了一样骂他。
他妈失策了,李明华不是来认儿子的,李明华本意是过来打秋风,计划骗点钱花花,当发现他妈竟然要将自己捆在这里,李明华当晚就脚底抹油开溜了,跑得比狗都快。
李昭八岁,刚上三年级,他妈的状态更糟糕了,失去丈夫加上被抛弃的恐惧,如附骨之蛆吸光了她仅存的理智,她把李昭关在家里,以死相逼,坚决不让李昭再出门,不允许他上学,隔断他和外界。
有人敢拦着,敢来劝她,她就举起刀子同人拼命,要跟人同归于尽。
她混沌的意识就是认定了,只有把李昭关起来才是最安全的,才能保护他,她没有了心爱的丈夫,绝对不可以再失去儿子。
李昭不能反抗,不然他妈会打他,会声嘶力竭地持续发狂,她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流着泪搓手祈求,偶尔她间歇性地好转了,也会温柔地搂抱李昭,轻言细语同他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很对不起。
可无论如何,她不放他离开。
她没有精神病,只是执念太深,活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癫狂的变态。
逃不掉,挣不脱……梦魇沉沉压住躯体,李昭吓醒了,猛地坐起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被汗浸透了,前胸后背湿漉漉,余惊未定地呆呆缓半分钟,客厅的动静拉回了他的神智。
李北青正蹲阳台修风扇,一会儿用螺丝刀撬外壳,一会儿拿起试电笔捣鼓,花盆旁边摆着一个热熔枪,这人到三岔路口的五金店借的,两个旧风扇三下五除二晃眼就被他拆成秃架子,他似乎挺熟悉风扇的电路构造,拿钳子拧了几下,重接了两条线,不多时又把风扇组装起来。
自建房装不起空调,七月份温度高达三十七八度,每到夏天只能依靠大头风扇捱过去。
家里只有一个风扇,还是坏的,江子捡了俩看起来还能使的旧风扇送过来,烂是烂了点,修一修应该还可以再用一阵子,度过这个夏天不难。
“你看,我怎么说的,这不挺好使的。”见李北青把东西修好了,江子连连擦汗,修东西的是李北青,他却累得慌,打开风扇二档对着吹吹,热死他了,“我们网吧的物件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原先换下来的时候还是好的,没坏,可能是放久了才出的毛病。这放以前可是牌子货,现在想买都买不到,不比你在外头新买的差。”
收起工具箱,晚点再还回五金店。李北青起身,道了声谢。
“跟我客气什么,多见外。”江子摆摆手,侧头间余光瞧见后边扒门把手愣神的李昭,打招呼,“醒了,来来来,过来这儿,正好,你哥刚修好风扇,快来吹吹风。”
梦境的可怕心有余悸,李昭慢腾腾的,见到窗外灼烈的太阳了,这才暗自平复下胸口砰砰直跳的鼓动,回到现实世界。
“看给孩子热得……满头是汗,遭大罪了。”江子好笑,拉拉李昭,“吹吧,别正对着脑袋,小心面瘫,吹凉快了洗个澡去,把湿衣服换了。”
凉风打身上,李昭喊人,先是李北青,再是江子。
“哥。”
李北青弯身调试另一个风扇,没空关注他,应了声,没多的表示。
要待见不待见的样子,大抵还在适应阶段,流露半分关切比要他命更难,刚才和江子说得还有来有回的,现在戛然而止了。
李昭懂事,上去帮着收拾工具,继续彰显他的有用,直到李北青亲口发话“还不去洗澡”,他登时打住,宛如机器人接收到指令,立马回屋找衣服进浴室。
旁观的江子叹为观止,意味不明啧两下,摇摇头:“得,只有你才能发号施令,不听我的。”
李北青找到了新工作,收入非常可观,两千块一个月,干一休一,唯一的缺点就是只能上夜班,下午六点到岗,干到第二天清早六点才能下班。
江子对这份工作持反对态度,认为那不是正道,再缺钱都不应该去。
可劝不住李北青,李北青一旦决定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轴得令人头痛。
借着送完风扇的由头,江子苦口婆心,口水都快说干了,试图再劝劝。
“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嫌过得太顺畅了是不,金宝丽那是咱们这样的能去的,里面闹的事你没听过?你好好想想,你他妈考上大学容易吗,如果去那儿出个什么岔子,怎么整,你挣的那点还不一定够你亏的,能不能顺当出来都是未知数。”
李北青无奈,耳朵都快起茧子:“有没有这么夸张,我是进去看场子,不是到那里当□□。”
“那里不就是□□的地盘,进去了还能由得你当不当?”江子额头拧出川字,深得可以夹蚊子,“还看场子,什么场子看一天能给你一百三块,那边做慈善,让你当大爷似的过去守一晚,这么就能给你那么多?哄鬼呢。巷口那家的,邹家的老二,怎么进去的,就年前的事,你不记得了?”
李北青记得,那可是新民路的大新闻,邹二就是进金宝丽看场子被抓的,有老板打架闹事搞出了人命,出来背锅的主谋却是邹二,最后被抓进去判了五年多。
“别咒我行不,说点好的能死?”李北青顽固不化,利害他都明白,犯不着江子再三啰嗦。
江子就是典型的良家老实人,金宝丽讲好听点叫娱乐会所,供有钱人们消遣的地方,但说白了,那里不太平,比华阳街乱多了,每年警察扫黄打非都得去那儿查多少回,灰的黑的见不得光的就没断过。
价越高,风险越大,好多坐办公室敲电脑的白领都拿不到一天一百三,一个看场子的却可以,那明摆着就不是正经工作。
“等着吧,哪天走夜路撞到鬼,有你丫哭的。”江子说,明白他的困境,嘴上还是说了两句重话,“你就是作,拿上好的前程冒风险,搞不懂你。”
李北青不跟他争辩,搪塞揭过:“行了,我就进去干俩月,你不要瞎操心。”
李昭洗了澡出来,赶上谈话的尾巴,迟疑问江子:“什么是金宝丽?”
江子只说:“大人去的地方,喝酒唱歌的。”有的话不能在孩子面前讲,江子挥挥手,遏制李昭的好奇心,“小孩子不要多嘴,不该问的别问。”
李北青进金宝丽是熟人介绍进去的,那地方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进,熟人叫杨朔,比李北青大不了几岁,刚二十五,也是这一片混出去的,李北青喊他朔哥,双方不算很熟,只是小时候在一个学校读过书,又加上一条街上的街坊,因而李北青找上去,杨朔还是义气地帮了忙,把他弄进了金宝丽。
杨朔以前就是金宝丽看场子的小弟,穷苦人家出生,如今当老板了,名下不少产业,李北青能得到他的帮助跟撞大运没什么区别,傻子才放弃这个机会。
劝不动只能作罢,江子提醒:“算了,有人罩着你也差不到哪儿去,你自己不要惹事就成,进去了低调点,混俩月尽早拿钱走人,可别真去拼命。”
李北青本就是这样打算,他不蠢,哪能不明白前途的重要性,傻逼才为了那点钱当□□,多划不来。
有他的保证,江子稍稍放心了些,末了,明示李昭:“小子,看好你哥,他敢胡来随时告诉我。”
李昭没吭声,望望李北青,搞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傍晚李北青就去了金宝丽上班,走前甩两块钱放茶几上压着,不说那钱给谁的,反正家里只李昭一个。
没人做饭,晚饭和明儿的早饭都没着落,两块钱够到街上吃碗粉和买俩包子,不多不少,正好是两顿饭钱。
李昭夜里睡得更不踏实了,他找不到金宝丽在哪里,李北青离开前特意警告他别跟着,否则回来打断他的腿,李昭缩床上,瘦削单薄的身体紧绷,落地的风扇运行起来嗡嗡响,叶片一圈圈飞速转,他迟迟睁着眼,时不时朝门外瞅。
……
李北青天亮了回家,六点下班八点左右才到,前脚进院子,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二楼的人箭似的冲下来,影子一晃,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抱住了。
顷刻间还以为什么扑了上来,李北青稳住身形,随后单手拎起小孩儿丢开,明着嫌弃。
又不是女的,来这么一出莫名其妙。
“搞什么,别恶心人。”
见到他在,李昭的心落地,识相拉开距离。
“我没出去。”李昭说,向他汇报。
李北青没心,满不在乎。
李昭解释:“我在等你。”
“我又没让你等。”这人淡漠,挺会泼冷水。
李昭不在意,嗯声:“知道。”
这孩子缺心眼儿,太实诚,显得李北青过于不近人情。想再刺一句来着,李北青欲言又止,皱了皱眉,还是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