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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两小无猜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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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在午后稠密的空气里织成一张网,簌簌地笼罩着红砖墙围起的大院。铁皮水桶歪在井台边沿,折射出碎银子似的光斑,晒得发白的晾衣绳上,几件小汗衫正随着热风轻轻摇晃。
施云佳被纱窗漏进来的阳光挠醒时,睫毛上还沾着刚才那个梦的碎片——她梦见自己变成蒲公英,被风托着掠过李阿婆家葡萄架的最高处。
小竹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四岁半的小姑娘翻了个身,后颈黏着几绺汗湿的碎发。粉蓝背心裙的肩带滑到手肘处,露出晒成蜜糖色的肩膀。
院墙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熟悉的、带着奶味的呼唤:"云佳——葡萄变红啦!"她赤脚跳下床的瞬间,塑料凉鞋上的向日葵装饰撞出清脆的响。
三十米外的水泥路上,陆云飞正踮脚够着槐树低垂的枝桠。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后脑勺晒得发红,圆领海魂衫后背洇出深蓝色的汗迹。
看见扎着歪辫子的身影从门洞钻出来,他立刻举起手里的铁皮小桶,里头剪刀撞着搪瓷碗叮当乱响。"李阿婆说最顶上那串像红玛瑙!"他说话时门牙漏风,却把每个字都咬得斩钉截铁。
葡萄架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翡翠色的阴影,累累果实垂在斑驳的竹架上,有些表皮已经泛起透明的嫣红。
李阿婆摇着蒲扇坐在藤椅里,银发髻旁的木槿花被晒得卷了边。"小猴子们来啦?"老人用扇柄点点竹梯,架子上立刻扑簌簌惊起几只绿头苍蝇。
陆云飞把凉鞋甩在一边,光脚丫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往上爬,脚底板沾着几片碎竹屑。施云佳在下面张开双臂扶梯子,仰起的小脸被叶隙漏下的光斑染成金色。
蝉声忽然安静了一瞬。剪刀"咔嚓"咬断葡萄梗时,深紫色的汁水正巧滴在施云佳眉心。
她皱鼻子要擦,腾出手的刹那竹梯猛地一晃——陆云飞单脚勾住横梁,倒挂着把最饱满的那串葡萄扔进李阿婆的围裙兜里。"接住啦!"男孩的声音混着葡萄叶沙沙的响动,汗津津的小腿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光泽。
李阿婆用井水湃过的搪瓷盘盛着葡萄,冰凉的果皮上凝着水珠。陆云飞盘腿坐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两颗葡萄同时塞进鼓起的腮帮,汁水顺着下巴淌到海魂衫上。
他突然含混不清地说:"我妈肚里有小宝宝了。"正在捻葡萄皮的施云佳顿住手,指尖沾着一点晶莹的果肉。
槐树上的蝉突然集体振翅,声浪淹没了小女孩轻轻的"啊"。她低头用裙摆擦手,扎歪的辫梢扫过沾着葡萄汁的锁骨。"那......以后还来摘葡萄吗?"一片被虫啃过的葡萄叶飘下来,正好盖住她蹭满泥土的脚背。
陆云飞吐出三粒籽,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滚圆:"你傻呀!"他沾着汁水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等妹妹会走路,我们带她一起来!"
李阿婆的蒲扇停在半空。穿堂风掠过葡萄架,将童言童语裹进沙沙的叶浪里。施云佳腕上的葡萄汁慢慢滑到肘弯,在阳光下发亮,像条蜿蜒的小溪。
陆云飞已经转身去够更高处的葡萄,后颈晒脱皮的地方翘起几片透明的薄皮。蝉鸣再次掀起热浪时,两个孩子谁都没注意到,老人用围裙角飞快擦了擦眼角。
李阿婆就一个儿子,很早就没了,厂里的人说是个意外,前两年老伴身体也不好了,这不,还躺在里屋歇息着。
左邻右舍的邻居街坊们有事无事总来帮忙搭把手,照料着两位老人的生活,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就是阿婆偶尔还会看着这些年轻人或者儿孙们,会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流下几滴泪。
葡萄架下,李阿婆的围裙兜里盛满了紫莹莹的果实。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云飞的平头,又捏了捏云佳汗湿的小辫子,眼角堆起的皱纹里藏着说不出的温柔。
"来,帮阿婆把这些葡萄分给叔叔阿姨们,"她弯腰从藤椅下摸出两个搪瓷小盆,盆底印着褪色的牡丹花,"就说......就说阿婆谢谢他们总记挂着。"
云飞接过盆时,发现阿婆的手在微微发抖。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她银白的发丝上跳跃,像是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云佳踮起脚往盆里装葡萄,鼻尖上沾着一点灰尘,睫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浓密。
他们挨家挨户地敲门,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大院的红砖房之间。蝉鸣在头顶喧嚣,热浪蒸腾,云飞的短袖后背湿了一大片,云佳的辫子也松散了几缕,软软地贴在汗津津的脖颈上。
"哎呀,这不是阿婆隔壁陆老师和施老师家的两个小宝贝吗?"住在东头的张阿姨打开门,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她蹲下身,笑眯眯地接过葡萄,顺手往云佳的裙兜里塞了两颗大白兔奶糖。
"阿婆又让你们跑腿啦?真是懂事的孩子。"她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换上笑容,揉了揉云飞的脑袋。
西边的王叔正在院子里修自行车,见他们端着葡萄过来,立刻放下扳手,在油腻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
"哟,金童玉女又来送宝了!"他哈哈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塞进云飞的小手里。"回去告诉阿婆,车胎补好了我给她送过去,别让她自己推了。"
云佳仰着脸,好奇地看着王叔黑乎乎的手掌,小声问:"王叔叔,阿婆的车子坏了吗?"
王叔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又爽朗地拍了拍车座:"没事儿,小毛病!阿婆年纪大了,有些活儿咱们得帮着点,对不对?"
云飞点点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嗯!我爸爸说了,阿婆家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他们继续往前走,葡萄送了一家又一家。有的阿姨会蹲下来,轻轻捏捏云佳的脸蛋;有的叔叔会顺手从桌上抓一把瓜子,塞进云飞的裤兜里。
每个人接过葡萄时,眼神都会不自觉地往阿婆家的方向飘一下,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柔软。
最后一串葡萄送到陈奶奶家时,老太太正坐在藤椅上摇扇子。她接过葡萄,眯着眼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两块芝麻糖。"好孩子,阿婆有你们陪着,心里肯定甜着呢。"
她轻声说着,手指轻轻抚过云佳的辫子,又拍了拍云飞的肩膀,"去吧,回去告诉阿婆,晚上我给她送点腌黄瓜过去。"
回去的路上,云飞的裤兜里装满了糖果,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云佳捏着裙角,时不时摸一摸兜里的大白兔奶糖,嘴角忍不住翘起来。蝉声依旧在树梢上喧嚣,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穿过大院。
李阿婆还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摇着蒲扇,目光却望着远处,像是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直到听见两个孩子欢快的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一朵被阳光晒暖的菊花。
"都送完啦?"她伸手接过空盆,指尖在搪瓷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嗯!"云飞挺起胸膛,骄傲地汇报,"张阿姨给了糖,王叔叔说车修好了就送来,陈奶奶晚上要送腌黄瓜!"
云佳也凑过来,小手扒着阿婆的膝盖,仰着脸说:"阿婆,他们都说葡萄好甜!"
李阿婆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她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声音轻轻的:"甜就好......甜就好。"
阳光透过葡萄叶,斑驳地洒在地上,也落在阿婆微微泛红的眼眶里。但很快,她眨了眨眼,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容,从围裙兜里掏出最后两串葡萄,塞进两个孩子手里。
"来,这是奖励我们的小帮手的。"
云飞和云佳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咬破葡萄皮,甜蜜的汁水在舌尖迸开。蝉鸣依旧,夏风微热,葡萄架下,三个人的影子靠得很近,很近。
傍晚的暑气渐渐散去,大院里的水泥地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施云佳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时,夕阳正斜斜地穿过厨房的纱窗,把她的小影子拉得老长。
妈妈正在灶台前炒菜,油锅里噼啪作响的声响混着葱花的香气飘满整个屋子。
"妈妈!阿婆夸我是最棒的小帮手!"云佳迫不及待地举起手里剩下的几颗糖果,汗湿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张娟关小火转过身,看见女儿沾着葡萄汁的裙摆和脏兮兮的凉鞋,却笑得眉眼弯弯。她蹲下来用围裙角擦了擦云佳鼻尖上的灰:"我们佳佳真能干,都会帮阿婆分葡萄了。"
施翔闻声从里屋出来,一把将女儿举过头顶,惹得小姑娘咯咯直笑,兜里的糖果撒了一地。
三十米外的陆家,云飞正踮着脚在脸盆架前洗手。清凉的井水冲过他沾满葡萄汁的手指,在水泥地上汇成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陆淮安匆匆从医院回来,出汗后贴在背上的白衬衫都没来得及脱,蹲下身平视着儿子:"今天表现真棒!不过爸爸最近要在医院多陪妈妈......"他顿了顿,大手揉了揉儿子刺猬似的短发,"要是饿了就去施叔叔家吃饭,爸爸跟他们说好了。"
云飞眨巴着大眼睛,突然抓住爸爸的衣角:"妹妹什么时候出来呀?"爸爸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小傻瓜,也可能是弟弟呢。"
但看着儿子瞬间垮下来的小脸,又赶紧补充道:"不过爸爸妈妈和云飞一样,都想要个漂亮的妹妹。"
暮色渐浓时,两家的窗户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云佳趴在自家窗台上,小手里攥着舍不得吃的最后一颗大白兔奶糖。
透过纱窗,她能看见对面陆叔叔匆匆离去的背影,白色衬衣在夜风里轻轻飘动。张娟走过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佳佳看什么呢?""妈妈,"小姑娘突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等云飞有了妹妹,我能带她一起摘葡萄吗?"
与此同时,陆家的小平头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泡脚。水盆里,他的小脚丫不安分地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水泥地。
奶奶一边给他擦脚一边念叨:"明天奶奶要去照顾妈妈,你要乖乖听施叔叔和张阿姨的话......"云飞突然抬头:"奶奶,我长大了要当哥哥了对吗?"
昏黄的灯光下,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是啊,我们云飞要当最可靠的哥哥了。"
夜风拂过葡萄架,带起一阵沙沙的轻响。李阿婆轻轻关上门,转身时看见老伴正倚在里屋门框上。"孩子们......都回去了?"老人声音沙哑地问。
阿婆点点头,伸手扶住他颤抖的手臂:"两个小家伙今天可帮了大忙。"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邻居们傍晚送来的腌黄瓜、新蒸的馒头和修好的自行车,在灯光下微微湿润了眼眶。
大院的夜晚安静下来,只剩下蟋蟀在墙角低吟。
两个孩子的房间里,云佳抱着布娃娃进入了梦乡,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云飞在床上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枕头,梦里也许正在教想象中的妹妹怎么摘最甜的葡萄。
明天太阳升起时,蝉鸣依旧会响彻整个夏天,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