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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遇萧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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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
更深露重,窗棂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烛火早已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消散。房间内彻底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有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在冰冷的地砖上勾勒出模糊的窗格影子。
吴婉清靠坐在冰冷的床头,锦被下的身体僵硬如铁。黑暗中,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两点寒星,穿透了无边的夜色。
脖颈间,血玉符咒的存在感无比清晰。它不再灼热,甚至不再冰凉,只是静静地贴着肌肤,像一块沉睡的顽石。然而,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幻象,苏若雪那张怨毒扭曲的脸,刀疤男子贪婪凶戾的眼神,还有那枚散发着不祥血光的碎片……所有画面都如同淬了毒的钢针,深深扎进她的脑海,反复穿刺。
苏若雪是内鬼!她勾结夜北,目标直指王府军械库!三日后,就是她与夜北探子交接军械库地图和换防时间的关键节点!
时间紧迫!她必须行动!必须阻止!
可怎么做?
直接向镇北王告发?证据呢?仅凭一个匪夷所思的“幻象”?她甚至无法解释这幻象的来源!恐怕话未说完,就会被当成失心疯关起来,或者被苏若雪及其背后的势力反咬一口,死无葬身之地!
暗中调查?这具身体虚弱得下床都费力,在这等级森严、耳目众多的王府里,她这个刚刚触怒王爷、被所有人视为“麻烦”的嫡女,又能接触到什么核心机密?恐怕连靠近军械库百步之内都做不到!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她。空有洞悉阴谋的“天眼”,却困于这孱弱的躯壳和尴尬的处境,如同猛虎囚于牢笼,空有利爪尖牙,却无法撕开眼前的迷障。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若雪得逞,看着王府军械流入敌手,看着边疆将士因情报泄露而血流成河?
不!绝不!
吴婉清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驱散那份软弱的绝望。刑警的血液在骨子里沸腾,越是绝境,越要寻找生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无数个命悬一线的案发现场,摒除杂念,将所有的线索和信息在脑海中反复排列、推演。
苏若雪……夜北……军械库……血玉符咒……镇北王……还有……那个病弱得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的未婚夫,萧战!
萧战!
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光!
他是镇北王世子!是王府名义上的继承人!虽然体弱多病,但身份摆在那里!更重要的是,苏若雪在幻象中那句充满忌惮的话:“尤其是那个病秧子萧战,看着半死不活,心思却深不可测!”
能让心思深沉如毒蛇的苏若雪都感到忌惮,甚至称之为“心思深不可测”……这个萧战,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单纯的、缠绵病榻的废物世子!
也许……他是破局的关键?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吴婉清冰冷的心底悄然燃起。
……
天光微熹,驱散了深沉的夜色,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王府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机器,在晨钟的余音中缓缓启动。压抑的脚步声、低低的呵斥声、器皿碰撞的轻微声响,隔着厚重的门板隐约传来。
吴婉清刚在翠儿的服侍下勉强喝下半碗清粥,那扇隔绝内外、象征着她此刻处境的房门,再次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依旧是那张刻板严肃、写满不耐烦的脸——管事张嬷嬷。
她甚至没有行礼,目光如同审视货物般扫过坐在梳妆台前、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吴婉清,语气平板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小姐,王爷有令,命你即刻前往别院,探望世子爷。”
命令!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一句对病弱女儿身体状况的关切。冰冷的字眼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里。
翠儿吓得手一抖,差点打翻手中的粥碗,脸色瞬间煞白。
吴婉清握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心底涌起一股原主残留的屈辱和愤怒,但更多的,是属于吴婉清的冰冷计算。机会来了!一个名正言顺接近萧战的机会!
她缓缓放下梳子,没有立刻回应张嬷嬷,而是透过模糊的铜镜,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陌生脸庞,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病弱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抗拒:“张嬷嬷……我身子尚未大好,头还晕得厉害……恐过了病气给世子……”
“哼!”张嬷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嘴角向下撇着,刻薄之色更浓,“小姐,王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昨日您拒婚已是大大的不该,今日若再违拗王爷的旨意不去探望世子爷,那可真就是……不识抬举了!”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世子爷再怎么说也是您的未婚夫婿!您不去,难道要让外人戳咱们王府的脊梁骨,说咱们镇北王府的嫡小姐刻薄寡恩,连病中的未婚夫都不愿见一面吗?王爷说了,就是爬,您也得爬过去!”
翠儿闻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又惊又怕地看着自家小姐。
吴婉清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丝被训斥后的惶恐和委屈,垂下眼睫,声音更低更弱:“……是,琬卿知道了。这就……更衣前去。”
她需要示弱,需要伪装。在力量不足以自保前,原主那懦弱可欺的外壳,反而是最好的保护色。
张嬷嬷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任务,转身丢下一句:“动作快点!别让世子爷等久了!”便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
通往别院的回廊幽深而漫长。
王府的衰败在这条远离主院、似乎被遗忘的路径上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廊柱的红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色。脚下的青石板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两侧原本精美的雕花窗棂也多有破损,糊窗的纱纸陈旧发黄,有些地方甚至破开了洞,灌入丝丝缕缕的寒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种陈腐的气息,如同走入一座巨大的、正在缓慢腐朽的坟墓。这味道无处不在,渗透进每一块砖石,每一寸空气,昭示着别院主人的沉疴难起。
翠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吴婉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这具身体太虚弱了,昨夜的精神冲击加上身体本来的亏损,让她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滞涩感。但她咬紧牙关,硬撑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沿途的环境——守卫的位置、路径的转折、可能的藏身之处……刑警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在脑中构建着别院的地形图。
终于,在一扇半旧的、挂着厚重棉帘隔绝寒气的月洞门前,引路的小厮停下了脚步,低眉顺眼地道:“小姐,世子爷的别院到了。”
门口侍立着两个穿着王府侍卫服饰、但面色有些萎靡、站姿也不甚挺拔的护卫。见到吴婉清,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象征性地拱了拱手,便不再理会。显然,这位病弱世子的别院,在王府中并不受重视。
翠儿上前一步,替吴婉清撩开了那厚重的、带着浓重药味的棉帘。
一股更加浓郁、甚至有些呛人的苦涩药味,混合着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吴婉清猝不及防,被呛得闷咳了两声,胃里一阵翻腾。
她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别院内部的景象比外面更加萧索。院子不大,角落里几株枯死的梅树枝桠狰狞,假山石上也布满青苔。正房的门窗紧闭,只有西侧的暖阁窗户开了一条细缝透气。整个院落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声,和……从暖阁方向隐隐传来的、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命不久矣的虚弱感。
翠儿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搀扶着吴婉清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吴婉清的心也微微沉了下去。仅凭这咳嗽声,就足以印证苏若雪和外界对这位世子“病入膏肓”的评价。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情绪,示意翠儿在门口等候,自己则迈步走向那传出咳嗽声的暖阁。
暖阁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一股更加浓烈的药味和炭火气息混合着涌出。房间不大,光线有些昏暗,靠墙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散发出灼人的热气,与窗外透进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挂着素色帐幔的雕花木床,一张书案,几把椅子,还有一个半旧的书架。书案上堆满了书籍和卷轴,墙角立着一个巨大的药柜,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墨香和炭火气交织的复杂味道。
而房间的主人,此刻正半靠在临窗的一张铺着厚厚毛毯的软榻上。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锦袍,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银灰色的狐裘大氅。身形清瘦得近乎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薄唇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此刻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光,眼尾微微泛红。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丝帕,正抵在唇边,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肩头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狐裘下显得更加脆弱不堪。
这……就是萧战?镇北王世子?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吴婉清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眼前这个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病弱青年,与她昨夜在幻象中听到苏若雪那充满忌惮的评价,形成了巨大的、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差。
就在这时,萧战似乎终于压下了那阵剧烈的咳嗽。他喘息着,缓缓放下掩唇的丝帕。吴婉清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那雪白的丝帕中央,赫然晕染开了一小团刺目的、暗红色的血渍!
咯血!
他的病情,远比想象中更加凶险!
萧战似乎并未在意那方染血的丝帕,只是随手将它揉成一团,丢进榻边一个盛着半盆清水的铜盆里。暗红的血渍在水中迅速洇开,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他这才抬起眼,那双因为咳嗽而蒙着水雾、却依旧难掩深邃锐利的眸子,平静地看向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同样带着病容的吴婉清。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审视,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她的到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你来了。”他的声音因为方才的咳嗽而异常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吴婉清微微一怔。这开场白……太过平淡,平淡得有些诡异。按照常理,她这个刚刚当众拒婚、害他被议论的“未婚妻”前来探望,他即便不怒形于色,也该有几分疏离或怨怼吧?可他的眼神和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世子。”吴婉清压下心头的异样,微微垂下眼睫,模仿着原主怯懦的姿态,福了福身,“琬卿……奉王爷之命,前来探望世子。”声音细弱,带着刻意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嗯。”萧战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微微侧身,似乎想坐得更直一些,却又引发了一阵压抑的闷咳,脸色更白了几分。
一个穿着王府下人服饰、但气质明显沉稳许多的中年侍从(林墨)快步上前,动作轻柔地扶住他,在他背后垫上软枕,又端过旁边温着的药碗。
萧战摆了摆手,示意林墨将药碗放下。他喘息稍定,目光落在软榻旁一张小几上。小几上摆放着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榧木棋盘,上面已经落下了不少黑白棋子,似乎是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棋局看似平静,黑棋大龙被围,岌岌可危,白棋则气势汹汹,步步紧逼。
“坐。”萧战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指了指软榻对面的绣墩,“会下棋吗?”
下棋?
吴婉清又是一愣。她预想过各种可能的场景:冷漠相对、尴尬沉默、甚至是被他借病弱之躯发泄几句怨气……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咳血不止、命悬一线的病弱世子,在她这个“拒婚未婚妻”探病时,第一件事竟然是问她会不会下棋?
这唱的是哪一出?
“略懂。”吴婉清谨慎地回答,依言在绣墩上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围棋她确实会一些,警校时作为思维训练学过,水平不算顶尖,但基本的攻杀守御还是懂的。眼前这盘棋,白棋攻势凌厉,黑棋那条被围的大龙似乎已经陷入绝境,回天乏术。
萧战没有看她,只是伸出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却明显没什么力气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病弱之人特有的迟滞感,指尖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微颤。
他凝视着棋盘,似乎在寻找最后的生路。半晌,就在吴婉清以为他无计可施时,他那微颤的指尖,却稳稳地将那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甚至有些自寻死路的边角位置上!
“啪嗒。”
棋子落盘,声音清脆。
吴婉清的目光瞬间凝固!
这一步棋……太诡异了!那位置远离主战场,对那条被围困的黑龙毫无救援作用,反而像是主动送死,白白葬送了一小块原本可以活命的黑棋地盘!这是什么昏招?难道他病糊涂了?
然而,就在她心中念头电转之际,萧战那只苍白的手,动作却陡然加快!一枚枚黑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一种与病体截然不符的、近乎凌厉的节奏,接连落下!
嗒!嗒!嗒!
每一子落下,都精准地敲在棋盘的交叉点上,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他不再看那条被困的黑龙,而是以刚才那步看似“昏聩”的弃子为起点,在棋盘的另一隅,瞬间开辟出一个全新的战场!黑子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骤然亮出獠牙,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狠狠地咬住了白棋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因为全力围剿黑龙而暴露出的侧翼!
短短十几手!
棋局风云突变!
原本气势汹汹的白棋大军,侧翼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口!而那条被围困的、看似必死的黑龙,竟然因为对手侧翼的崩溃,在绝境中觅得了一线生机!虽然依旧艰难,但胜负的天平,已在瞬间逆转!
吴婉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软榻上的青年!
他依旧微微喘息着,苍白的脸颊因为方才的落子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深邃的眼眸因为疲惫而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那副命不久矣、弱不禁风的模样。
可是……刚才那几步棋!那精准狠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地反击!那洞穿全局、瞬间逆转乾坤的凌厉手段!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病入膏肓、神志昏聩之人能使出的棋路!这需要何等冷静的头脑!何等缜密的计算!何等……狠绝的心性!为了最终的胜利,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局部,甚至主动牺牲看似重要的棋子!
“咳咳……”萧战又低咳了几声,用丝帕掩了掩唇,再放下时,帕子上又多了几点刺目的猩红。他似乎对棋局的逆转毫不在意,也仿佛没看到吴婉清眼中的震惊。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平静地看向她,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病气,如同耳语般轻轻飘来,却字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吴婉清的心上:
“兵者,诡道也。”
兵者,诡道也!
《孙子兵法》开篇第一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同惊雷在吴婉清脑海中炸响!这绝不仅仅是在说棋!这是在警示!是在宣告!
眼前这个咳血不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弱世子,他的虚弱是表象!他的无害是伪装!在那副随时可能破碎的躯壳之下,隐藏着一个何等可怕、何等精于算计、何等深谙“诡道”的灵魂!
苏若雪的忌惮,绝非空穴来风!
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吴婉清。她感觉自己像是无意间闯入了一片布满致命陷阱的雷区,而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病弱青年,就是这片雷区中最危险、最不可预测的那一枚暗雷!
暖阁里,药味弥漫,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
萧战半阖着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在软枕上,不再看她。
吴婉清僵坐在绣墩上,指尖冰凉,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方才棋盘上那惊心动魄的逆转,和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诡道”之论,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王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而这位病弱的未婚夫,或许……才是这盘生死棋局中,真正执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