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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将军府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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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辰时刚过。
寒赎声站在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前,手里捏着张烫金帖子,指尖被边缘硌得有点疼。帖子上的字是用墨笔写的,笔锋张扬,带着股说不出的傲气——“三日后巳时,将军府见,有要事相商。许之玮”。
帖子里还夹着张地契,正是“济世堂”的那张,边角处盖着官府的红印,写着“已赎回”三个字。
三天前,他在倚红楼给苏伶仃诊病,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怪病,是有人在她的胭脂里掺了曼陀罗花粉,慢性中毒。那胭脂是前几天礼部尚书沈砚秋派人送来的,说是“新得的贡品,送苏姑娘把玩”。寒赎声开了副解曼陀罗毒的方子,又留了几包药粉,让她按时敷在手腕的穴位上。
临走时,老鸨把三百两诊金递给他,还塞了这张帖子,说是“玮将军特意交代的,让您务必来一趟”。
寒赎声原本不想来。许之玮那天的轻佻和霸道让他很不舒服,更何况,沈砚秋和许之玮都是朝廷官员,他总觉得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有点不对劲。但地契在人家手里,他不得不来。
“请通报一声,寒赎声应约而来。”他对守门的侍卫说。
侍卫打量了他两眼,转身进了门。没过多久,就见另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侍卫快步走出来,拱手道:
“寒公子,里面请,将军在等着呢。”
寒赎声刚要抬脚,就听见院里传来折扇开合的轻响,混着少年漫不经心的哼唱,是段边关的调子,苍凉里透着股说不清的野气。
“进来吧。”许之玮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带着点笑意。
侍卫推开门,寒赎声迈步进去,就见许之玮正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桌旁,手里转着那把黑折扇。他今天换了件同色的长袍,只是袖口的红纹更艳了些,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白金色的发梢上,像落了层碎金。
“寒公子可算来了,我等你好一阵子了。”许之玮抬头,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眼角泪痣在光下格外显眼。
寒赎声站在门口没动,目光扫过石桌上的茶具——一套霁蓝釉的盖碗,旁边摆着个锡制茶罐,看着倒像是正经东西。
“将军约我来,所谓何事?”他没打算寒暄,直奔主题。
许之玮啧了声,用折扇敲了敲石凳:“坐下说。总不能让你站着说话,显得我将军府没规矩。”
寒赎声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刚坐稳,就见许之玮突然倾身过来,手里的折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腕。
“这红印还没消呢?”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戏谑,“看来我那天力气是大了点。”
寒赎声猛地缩回手,才想起手腕上还留着那天被攥出的红痕。他皱了皱眉:“将军若只是想提这事,那我告辞了。”
“别急啊。”许之玮笑着坐回去,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尝尝?这是雨前龙井,去年我在江南打仗时,从一个老茶农那儿淘来的。”
茶雾袅袅升起,带着清冽的香气。寒赎声没碰那茶杯,只是看着他:“地契我收到了,多谢将军。”
“谢就不必了。”许之玮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口,“我这人喜欢等价交换。你治好苏伶仃,我还你地契,很公平。”
寒赎声挑眉:“苏伶仃是将军的表妹?”
“远房的,沾点亲罢了。”许之玮说得轻描淡写,“不过她爹当年对我娘有恩,我总得护着她。”
提到“娘”字时,他的语气顿了顿,快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寒赎声却捕捉到了——那瞬间,许之玮眼底的嬉笑像被风吹散的烟,露出点冷意。
“她胭脂里的曼陀罗,将军查到是谁放的了?”寒赎声问道。他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沈砚秋平白无故送胭脂,太可疑了。
许之玮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说:“查了,说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想给苏伶仃找点麻烦,已经被我打发了。”
寒赎声沉默了。这话说得太敷衍,明显是在遮掩。他抬起眼,对上许之玮的目光:“将军信吗?”
许之玮笑了,突然用折扇指着他:“寒公子倒是比我想象的更聪明。怎么,你对这事感兴趣?”
“我只是不想被牵扯进不必要的麻烦里。”寒赎声淡淡道,“我是个大夫,只想好好开我的医馆。”
“你的医馆?”许之玮挑眉,“济世堂,对吧?我记得那地方,在城南那条巷子里,小时候我常去那儿……看热闹。”
“将军认错了吧。”他摇摇头,“济世堂只是个小医馆,入不了将军的眼。”
“是不是认错,我心里有数。”许之玮笑得神秘,突然话锋一转,“说正事。我约你来,确实有事相求。”
寒赎声等着他往下说。
“府里有个老人,姓周,是看着我长大的。”许之玮的语气正经了些,“前阵子突然得了怪病,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说胡话,浑身抽搐,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用。”
寒赎声皱眉:“什么症状?”
“说不好。”许之玮叹了口气,“有时候像中了邪,有时候又像疯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寒赎声犹豫了。他本想拿回地契就走,不想再和许之玮扯上关系。可对方说的症状……倒像是中了某种慢性毒药,和苏伶仃的情况有点像。
“我是个大夫,见死不救说不过去。”他最终还是点了头,“带我去看看吧。”
许之玮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落了几朵海棠花,落在他的玄黑长袍上。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他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伸手就想去拉寒赎声的胳膊。
寒赎声下意识往旁边躲开,他的动作快,许之玮的动作却更快——手腕一翻,竟顺势抓住了他的袖子。
“别总躲着我啊,哥哥。”许之玮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尾调拖得长长的。
“哥哥”两个字像针似的扎进寒赎声耳朵里。他猛地甩开袖子,站起身:“将军请自重!”
许之玮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但也就一瞬,他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用折扇挠了挠头:“开玩笑的,别生气。走吧,我带你去见周伯。”
说完,他转身就往院外走。白金色的马尾在阳光下晃来晃去,腰间的紫色水滴吊坠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寒赎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点乱。
这个许之玮,实在太奇怪了。时而霸道轻佻,时而正经恳切,刚才那句“哥哥”,更是喊得他心头一跳——像很多年前,有个怯生生的小不点,也是这么喊他的,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任何的细节了。
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处更偏僻的院子。这里没有海棠,只种着几棵老槐树,树干上爬满了青苔,看着有些年头了。
“就在里面。”许之玮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屋。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里发紧。寒赎声深吸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只从窗缝里透进点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呛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炕上铺着张粗布褥子,一个白发老人蜷缩在上面,身体不停地抽搐,嘴里胡乱喊着:“火……火来了……别烧我……”
寒赎声快步走过去,伸手按住老人的手腕。指尖刚搭上脉,就皱起了眉——这脉象紊乱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搅乱了,而且……和苏伶仃的脉象有几分相似,只是更重了。
“他这样多久了?”寒赎声头也没抬地问道。
“快半个月了。”许之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开始只是说胡话,后来就开始抽搐,越来越重。”
寒赎声松开手,翻了翻老人的眼皮——瞳孔有些涣散,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他又掰开老人的嘴看了看,舌尖上有几个细小的溃疡。
“他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人?”寒赎声站起身,回头问道。
许之玮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折扇:“他一辈子没出过将军府,吃的喝的都是府里的,和他接触的也就几个下人和……”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寒赎声追问:“还有谁?”
许之玮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突然笑了:“沈砚秋。前阵子他来府里拜访,给周伯送过一匣子点心。”
寒赎声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沈砚秋。
“点心呢?”
“早吃完了,匣子扔了。”许之玮说得轻描淡写,“怎么,你觉得是他搞的鬼?”
寒赎声没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阳光涌进来,照亮了屋里的尘埃。
“他中的是‘牵机引’。”寒赎声缓缓开口,“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混在食物里很难察觉。初期只是说胡话,后期会抽搐、昏迷,最后脏腑衰竭而死。”
许之玮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眼神沉了下来:“牵机引?那不是宫里才有的毒药吗?”
“是。”寒赎声点头,“寻常人根本弄不到。”
屋里静了下来,只有老人压抑的呻吟声在回荡。寒赎声看着许之玮,突然意识到——这将军府,怕是比他看到的还要复杂。而自己,似乎已经被卷进来了。
“能治吗?”许之玮的声音有些沙哑。
寒赎声回头,对上他的目光。那瞬间,许之玮眼底的玩世不恭全没了,只剩下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能治。”寒赎声沉默了片刻,点了头,“但需要时间,而且……”
“而且什么?”许之玮追问。
“而且,你得告诉我实话。”寒赎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沈砚秋为什么要针对苏伶仃,还有这位周伯,他到底想做什么?”
许之玮攥紧了手里的折扇,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冷意:
“沈砚秋是皇后的人。而我,是皇后眼里的沙子。”
他没再追问,只是转身看向炕上抽搐的老人。周伯的脸色已泛出青黑,嘴唇乌紫,毒性正在疯狂蔓延。
“牵机引的解药需七种药材,其中雪线莲生于雪山之巅,望月砂需三年以上野狐粪便经酒炙炮制,这两味最难寻。”寒赎声敛起思绪,语气恢复了医者的冷静,“我得回济世堂清点药材,剩下的寻常药草,烦请将军派人采买。另外,从今日起,周伯的饮食必须由你亲自监看,水需三沸,食要现做,不得经第二人之手。”
许之玮收起玩笑的神色,点了点头:“药材的事交给我,就算翻遍京城,也定能寻来。”
寒赎声颔首应下,转身欲走,却被许之玮叫住。
“寒公子。”
他回头,见许之玮站在逆光里,白金色的发梢泛着金边,桃花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眼尾那颗泪痣格外清晰。
“那日倚红楼,是我失言。”许之玮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难得的认真,“我这人……向来说话不经过头脑。”
寒赎声微怔。他没料到这位张扬的少年将军会道歉,印象里,许之玮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刻却为几句口角低头,倒让他有些无措。
“将军言重了。”他微微欠身,“治病要紧,其余不值一提。”
许之玮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望着他走出院子。
寒赎声沿抄手游廊往回走,廊下的画眉还在鸣唱,却衬得这府邸愈发寂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靴,靴边沾着的海棠花瓣已被露水打湿,红得像血。
方才许之玮提到牵机引是“宫里才有的毒药”时,他心头忽然一动——七年前,他跟着师傅去为那位贵公子诊病,曾在对方的医案里见过“牵机引”三个字。那位公子体弱,医案里记载着各种奇毒的解法,说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位公子……也是白金色的头发。
阳光透过廊檐落在寒赎声颈间,照得那枚柳叶玉佩泛出温润的光。他下意识摸了摸玉佩,内侧刻着的“安”字硌着指尖——那是当年那位贵公子所赠,说“医者仁心,当护己安人”。
不知那位公子如今境况如何?是否还会因体弱而被毒物所扰?
“寒公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寒赎声回头,见是方才引路的侍卫,手里捧着个锦盒。
“将军说,这是济世堂的地契,昨日忘了交付。”侍卫将锦盒递上。
寒赎声接过打开,泛黄的地契上,“济世堂”三个字依稀可见。他指尖拂过纸页,忽然注意到地契边缘有一行极小的字迹,像是随手写就的批注——“棠花开时,可来府中赏玩”。
这字迹凌厉张扬,与听风院门楣上“听风院”三字如出一辙,显然是许之玮所写。
他合上锦盒,对侍卫道:“替我谢过将军。”
侍卫应声退下。寒赎声望着手中的地契,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位贵公子的府邸,后来师傅离奇身故,他被衙门传唤,再回那座府邸时,早已不受待见,不准踏足。
他加快脚步走出将军府,门口的马车已备好。车夫见他出来,连忙躬身:“寒公子,将军吩咐送您回济世堂。”
走到门口时,许之玮追过来道:“明天药材到了,我来接你去府里给周伯换药。”
寒赎声刚想拒绝,就见他眼里的光暗了暗,像只被冷落的小狗。
“……好。”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寒赎声点头上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他瞥见许之玮站在府门内的海棠树下,白金色的马尾在风里轻晃,手里的折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目光直直地望着马车,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四目相对的刹那,许之玮忽然笑了,抬手用折扇朝他挥了挥。
寒赎声别过脸,车帘彻底挡住了视线。
而他不知道的是,巷口的拐角处,许之玮靠在墙上,手里的折扇早已收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上的刻痕——那是七年前躲在廊柱后,用石子在地上画过无数次的花纹。
“将军,查到了。”黑衣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张纸条,“七年前确实有位姓寒的少年,跟着他师傅在大皇子府待过三个月。”
许之玮展开纸条,指尖在“寒赎声”三个字上顿了顿,抬头望向医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