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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生长得真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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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何生。明天是我二十四岁生日,都说本命年是道槛,过了就顺了,但我等不到迈过这道槛了,这烂泥般的一生我过够了,即使有下辈子,也不愿来了。
一个月前,我租下了现在住的的房子,隆城城郊安置小区最里一栋三楼,一间二十来平的单人室。除去逼仄的卫生间外,仅有一张小床、一条椅子和一个简易衣柜。对我来说足够了,毕竟我什么都不需要,有个地方藏身就好,最好不要见光。
整整一个月间,我只出过三次门。第一次是搬家当天下午,我去批发市场买了块密不透光的深色窗帘,也是我给这处住所添置的唯一一件物品。回去给那扇生锈的,开合时发出咯吱声响的窗户扣上最后一个铁环时,我松了口气。
第二次出门是一周后,有天半夜我从噩梦中醒来,正顶着一身冷汗蜷缩在床上放空,隐约听见窗外传来小猫的呻吟喘息声,不是求欢愉悦的享受,只有纯粹尖锐的痛苦。抓心挠肺听了有十分钟,我挣扎着起了床,决定下楼看看。
果不其然,一只小黑猫的腿被老鼠钳夹伤了。我靠近时,它立马停止了叫唤,月光下宝石似的琥珀色瞳孔快速放大,极其警惕地望向我,直到我从兜里掏出一盒酸奶摆放在它跟前。
“吃吧,还没过期。”我说。小猫愣了愣,这才轻喵了一声,瘸着腿走向我,不对,走向酸奶。我蹲在地上看了它一会儿,从睡衣上扯了条布下来,趁它专心喝奶的功夫,把它伤口简单绑了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三次出门就是今天,我决定去死。是什么触发了我死的决心呢?可能只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万里无云,日光强烈,而我不想再像只老鼠般苟或下去了。
这天,我给自己冲了个舒服的澡,换了件干净的白T,简单清扫了屋子,最后收拾好近一个月的垃圾。拎着轻飘飘的几个袋子下楼时,我发现其实人活着其实不需要太多食物,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过去二十三年,我从未想过,生命的最后一天要怎样度过。而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依然没有想法。
扔完垃圾,我买了袋猫粮放在上次见到小猫的地方。走出小区后,漫无目的地坐上不同线路的公交车,在循环往复的兜兜转转中,看着这个即使生活了几年也无比生疏的城市,像电影拆帧似的逐一浮现在我面前。
我向来不喜欢隆城。对我而言,这座城市就像一个笼子,天大多时候总是铅灰色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论哪个季节都很干燥,风很涩灰尘很多,冬天又尤其漫长。所幸现在是七月。
“小伙子,这趟末班车了,下一站终点站。”晚上十一点,九路公交车的师傅好心提醒我,我从昏黄的路灯里收回视线,越过空荡荡的车厢点点头。下车前,把手里一瓶没开封的脉动拿给师傅,师傅摸着自己的光头,憨笑道:“谢谢啊,我留着明天喝,这玩意儿怕失眠。”
我笑了笑。明天,听上去多有希望的两个字。明天是我的生日,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明天以后还有无数个明天,只是与我都没关系了。
九路公交车终点站一公里处有栋废弃的建筑,前年有开发商想做个高档楼盘,为此还花大价钱挖了个人工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承影湖。后来负责人出事入狱,楼盘也就不了了之。如今湖边荒草丛生,岸边淤泥遍地,水面飘着零星几个塑料袋。
和预料中一样,楼盘电梯早坏了。我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加上许久没运动,爬上十八层楼已经是气喘吁吁,手机手电筒陪了我一路,到顶楼天台时电量显示还剩百分之二,还算恪尽职守。
我把银行卡最后四千多块钱转给程美蝶,很快,页面显示对方已收款并发来一条微信——你在哪里?别被发现了。这是近一个月以来,我们第一次联系,上次联系还停留在她给我发来的自拍照,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睁不开眼。
我站在天台心想,妈,过了今晚,你就再见不到我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但我没有这么说,只在对话框里飞快输入:以后保护好自己。
手机电量百分之一警告。几乎是我发出这句话的同时,对方也发来了一条新信息——阿生,我们以后还是别联系了。我盯着屏幕上短短一行字,直到手机自动关机黑屏。也好,躲到生命最后一刻,这是我应有的结局。
径直走到楼顶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可怜的手机比我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在我松手后,如同水滴般垂直坠入湖底,我屏住呼吸,在绝对的静谧中试图捕捉细微的声响。
紧接着,没有须臾停顿,我像平时起床一样,伸直身体往前稍倾,朝着湖面栽落下去,七月的晚风骤然变得凛冽,割过脸颊和头发,轰然灌入我的耳朵。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重,像被撕裂的鸟,五脏六腑全都漂浮起来,在空中毫无秩序地扭曲旋转。
一切都结束了,我紧闭双眼。而就在无限接近尽头的一瞬,时间仿佛凝固,所有动荡归于平静,只有远处传来深邃飘渺的声音,如果可以,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不想,这一生毫无留恋。我几乎没有迟疑,只对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感到深刻厌恶。
可当身体再次下沉时,我突然想起了我奶奶,那个唯一给过我温暖,早已去世七年的小老太太,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毕竟我死了以后是要下地狱的。在天之灵的她要是知道我活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怕也不得安宁。
但如果可以,如果能回到十七岁生日那天,在她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时,我一定不说我想吃栗子蛋糕,这样她就能避免那场意外的车祸,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再度恢复意识时,我正瘫坐在一个幽暗的路口,身旁是半米高的垃圾桶和一只正在翻找食物的小黑猫。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最后租住的安置小区,直到抬头看到斑驳的指示牌上写着,滨沧村。这是我的故乡,南城。
滨沧村并不是村,是南城最老的几片住宅区之一,不同方向的数条巷子穿插纵贯其中,将分散的市井烟火气连接至此。二十岁前,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里,我生于这处,长于这处,人生所有的底色都来自这处。
几年前,背着破烂的书包坐上大巴离开时,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谁能想到,前一秒还在求死的我,竟又莫名回到了原点。
没有手机手表,我不知道时间,只隐约记得程美霞发来最后一条微信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四十,而现在这边也已经被夜色笼罩。将近凌晨的滨沧村陷入宁静,只有临街的北巷还残余着几分喧嚣。
北巷有个小夜市,当地人来光顾的多,我从高一开始就在这打零工。那会儿每天下晚自习,我都是全班第一个开溜的人,哪里缺人我上哪,传菜、打扫、送外卖什么都做,从晚上九点到十二点,忙得跟无头苍蝇似的,有时节假日生意好,也可能干到一两点。
这时候奶奶早已休息,我身无分文,只得找个地方先待上一晚。不论黑洞的声音是否属实,能否改写当年那场事故,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再说。
你说对吧。我摸了摸小黑猫的脑袋,见它双耳竖立,全身的毛都炸开,才故作镇定地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假装只是路过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何生是我起身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从没想过,在我如此狼狈不堪时,两米开外的巷子斜对面,与我双目相对的竟是七年前的自己。
眼前的少年应是刚忙完晚上的零工,正坐在路边的小方桌上准备潦草对付迟来的晚饭,而我就这样凭空出现了他面前,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
也是在这一刻,我倏然意识到,我回到的时空,不仅有奶奶,还有我自己,何生。
“阿生,愣着做什么,炒面都凉了,吃完赶紧回家睡觉去。再像刚才那样犯低血糖,我可不敢留你在我这干活了。”说话的是夜宵店老板刘叔,我过去常在他店里打工。
“下不为例,刘叔放心。”何生总算拿起了筷子,但还是没有动炒面,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定我,像看一个外来星球的怪物。
他认出我了?我隐隐担心,侧过身挡住自己的脸,下意识想离开这里。可不等我迈开腿,何生就大步朝我走来,先是飞快抓住我的小臂,随后又立马放开了。这才合理,他有接触恐惧症。
“你饿不饿?”何生挡在我身前。音色乍听上去同我现在相差不大,只多了几分少年特有的清朗。不等我回答,何生又指着身后的小方桌,说:“我那儿有炒面。”
“不饿。”我果断道,佯装镇定的背后是满心慌乱。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离奇,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自己,也从不知道怎么和自己相处。这是件比死亡更棘手的事,它不在我过往的任何计划中。
“你饿。”何生仿佛没听到我的回答,犹豫两秒后,推了推我后背,把我带到他刚才坐的小方桌前,趁我还没反应过来,按着我坐了下去。
“别跑。”何生边往里走边回头盯我,很快,拿了个空碗和一杯凉茶出来,把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炒面拨了一半出来推到我面前,说:“只能分你一半,我也饿了,吃吧。”
说完,何生没再看我,开始埋头吃起眼前的半碗炒面。他当然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过去的自己。夜市打工包一餐饭,为了省钱,以前我很少正经吃晚饭,通常都是熬到凌晨蹭顿免费的再回家。
“怎么不吃?尝尝,不难吃的。”狼吞虎咽几口下来,何生碗里的炒面都快见底了,我还一动没动,何生这才皱眉重新看向我,眼神比路灯要亮。
我这才认真看向何生。那是一张已经慢慢长开的脸,青涩即将褪尽,嶙峋的棱角已经能窥探出几分,英气的五官在夜色下难掩光芒。我后知后觉体会到,自己从小听到大的那句话,何生长得真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