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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烧掉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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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晚上我酒后失态,我和时灵就没怎么说过话,他还是每天早起做工,只是不再跟我挤一张床,晚上回来把做好的饭菜放在桌上,嘱咐一句“趁热吃”,就不在和我多说,连眼神都没给我。
我试过跟他搭话,问他“今天工地上累不累”,他也只是“嗯”一声,再没下文。
有天我没跟他说,偷偷跟着他去了做工的地方,那是城郊的一个工地,尘土飞扬,起重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疼。
我看见他混在一群工人里,扛着半人高的水泥袋往楼上走,后背被汗水浸透,工装紧贴在身上,能看见脊椎凸起的形状。
后来我又跟着他去过一个小厂子,在里面给零件除锈,哥哥手上戴着厚厚的橡胶手套,袖口还是沾了不少锈迹。
他站在流水线旁,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从早到晚,像个不停歇的机器。
我站在厂子外的树荫下,看着他偶尔抬头擦汗的样子,记忆里他好像一直是这样,永远在为我奔波,永远在干活,我想起村里老人说的,男生十七八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可时灵好像从很久前就没再长高过,我比他高半头的肩膀,是不是就是他用自己没长起来的骨头托举起来的?
是我,是我压断了他正在生长的骨头,是我把他困在这穷乡僻壤里,困在哥哥这个身份里,连为自己活的机会都没有。
可我该死的,还是控制不住想靠近他,想抱他,想告诉他我有多爱他。
每次夜里听见客厅传来他翻身的动静,我都想冲出去跟他道歉,跟他说“哥我错了,我们回到以前好不好”,可脚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我觉得自己不是东西,既毁了他的人生,还对他抱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
八月底转眼就到,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时灵难得跟我多说了两句话。
他把一个存折放在我手里,里面夹着几张百元大钞,纸币边缘都磨得发毛。
“明天我送你去a大,路上用的钱都在这里面。”他声音有点哑。
我捏着存折,只能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最早的一班大巴去市里,车上人不多,时灵坐在我旁边,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没看我。
我偷偷瞄他,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应该是最近没睡好,我想跟他说“哥你靠在我肩上睡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他拒绝,怕再把这仅存的平静打破。
到a大的时候,校门口已经挤满了人,时灵帮我提着行李,跟在我后面去报道。
我去登记贫困生证件时,工作人员问“你家长呢”,我指了指旁边的时灵,他愣了一下,随即局促地笑了笑。
去宿舍的路上,他帮我拿着行李,宿舍里有四个人,另外三个同学都是家长帮忙铺床,我哥也低着头帮我抚平床上的褶皱,细心的一层一层帮我铺好褥子,动作熟练。
我看着他,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哥哥还在我身边。
铺好了床,他突然拉着我来到宿舍走廊:
“燃燃,以后我会在固定时间给你的存折打钱,你在学校好好吃饭,别省着。”
他语气很轻,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想了想,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我就先不在老家呆着了,想出去看看。”
“哥,你不要我了吗?”我的声音发颤,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想过来给我擦眼泪,手停在半空中,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陈燃,哥不是不要你,哥也想替自己活一活。”
是啊,他为我活了这么多年,我凭什么要求他一直围着我转?我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句:“知道了,哥。”
他好像松了口气,站起身继续帮我整理行李。
下午的时候,我拉着他去逛校园。
学校很大,有很多高大的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像碎金子一样。
我们走在小路上,没怎么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
我倍加珍惜这种宁静的美好,害怕下一秒哥哥就会消失,只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
“哥,”我突然开口问他,“你是不是也想上学?”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看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对不起哥哥,是我拖累了你。”
“别这么说。”他转过身,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动作很轻,也很温柔,“燃燃长大了,哥高兴。”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欣慰,有不舍,还有点释然。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的温柔被放大,看上去像一个天使。
我想亲吻我的天使,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于是,我们就这样各自开始自己的路。
a大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规律得让人安心。
我把所有精力都扑在学习上,课堂上永远坐在第一排,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图书馆闭馆的铃声成了我每天听到的最后声响。
大一那年,我拿了国家奖学金,捧着红色证书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想给时灵打电话,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半天,终究还是放下了。
从大二开始,我没再闲着,寒暑假要么去培训机构带学生,要么在咖啡馆当服务员,时薪不高,却足够覆盖我的生活费。
城市的生存法则比村里复杂,我学会了看顾客脸色笑,学会了跟同事客气地打招呼,学会了把心里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时灵还是会按时给存折打钱,每次收到银行短信,我都把钱原封不动存着,没动过一分。
这两年里,他给我写过三封信。
信纸是随意撕下的软面抄,我哥的字迹意外的好看。
他说他现在在南方,那边空气很好,就是一年四季都热,路边有好吃的炒粉,还有小孩子都喜欢喝的丝袜奶茶,有次他自己买了一杯,喝一口,觉得像刷锅水,苦苦的,还带着涩。
他还说,大二上学年他来找过我,只是那次我去北京参加比赛了,于是错过。
我哥在信的末尾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是我一次也没打,我害怕听见他的声音,其实更多的是怕他拒绝我,具体是拒绝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我把信纸夹在书里面,每天都能看见。
我其实一直知道自己不对劲。
有时候会突然有花不完的精力,熬夜复习到凌晨三点还不困,刷题时手会控制不住地发抖,有时候又会莫名暴躁,听见室友说话的声音就想摔东西,看见刺眼的阳光就想躲进被子里,还有的时候,眼泪会毫无征兆地往下掉,明明没什么伤心事,却止不住地哭。
但我一直没承认,我把这些都归为压力大,在学校里用力扮演着一个好学生的角色,没人知道我心里藏着个随时会炸的炸弹。
那些死去的记忆也开始慢慢回溯,偶尔在课堂上走神,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片段,我爸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样子,时琴阿姨哭着的样子。
还有时灵背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的样子。
这些画面像破碎的玻璃,扎得我脑仁儿疼,却怎么也抓不住完整的轮廓,只能任由它们在脑海深处晃来晃去。
大三上半学期的一个清晨,宿舍楼突然乱了起来。
有人从六楼跳了下去,就在我们楼层斜对面。
我挤在人群后面,看见警戒线把那片区域围得严严实实,暗红色的血迹在水泥地上蔓延,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呼啸而来,刺得人耳朵疼。
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
没过多久,学校组织我们做心理评测量表。
前两年我都是看着题目选标准答案:
“你是否经常感到绝望?”选否。
“你是否有过伤害自己的想法?”选否。
所有消极的选项,我都避开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病,不想被当成特殊的人。
可那天,看着手里的量表,看着窗外还没撤掉的警戒线,我突然不想装了。
笔尖在纸上划过,我选了所有符合我真实想法的答案,那些藏在心里的绝望、痛苦、自我厌恶,都随着笔尖落在了纸上。
结果出来的第二天,辅导员就找我谈话了,她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测评报告,眉头皱得很紧:
“陈燃,你的测评结果很严重,学校建议你尽快去就医。”
后来,学校给我安排了心理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姓张,说话很温柔,她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心理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她跟我说“别担心医药费,学校会帮忙协调”。
我隔着病房门,听见她跟辅导员说话,声音很轻,却字字扎进我耳朵里:“他有严重的自毁倾向,情绪很不稳定,需要长期治疗。”
“可能是缺爱吧,家庭情况太特殊了。”辅导员的声音传进来。
我靠着门,眼泪安静的流淌,是啊,自毁倾向,多么沉默残忍的四个字。
听见脚步声靠近,我赶紧抹掉眼泪,躺回床上装睡。
门被轻轻推开,张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袋面包和一盒牛奶。
“陈燃,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她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很轻。
我睁开眼,看着她的长发垂在肩膀上,突然就想起了模糊记忆里妈妈的样子,其实,那应该不是我的妈妈,而是我哥的妈妈,又或者只是我想象中的妈妈,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哽咽着问:
“张老师,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
她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当然可以,燃燃。”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好像变了。张医生每天都会来看我,陪我说话,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我开始愿意跟她分享心里的事,说时灵,说那些破碎的记忆,说我控制不住的情绪。
可没过多久,幻视和幻听就来了。
有时候我会看见时灵站在病房门口,笑着叫我“燃燃”,我跑过去,却什么都抓不到。
有时候又会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你喜欢你哥,你是变态。”
还有人说:“你是没爸没妈的孩子,你哥也不要你了,陈燃,你一无所有。”
张医生说,这是病情加重的反应,让我别害怕,她会陪着我。
我抱着她的胳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突然觉得很安心,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抱着我,说会一直陪着我,但那个人是谁呢?我想不起来了。
我开始在本子上写日记,每天都写,我怕我过段时间什么都会忘记,我写我今天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写我想时灵了,写我对不起他。
病房的窗户朝东,每天清晨能看见太阳从楼缝里爬上来。
那天我醒得很早,窗帘没拉严,一道光落在地板上,我盯着那道光看了会儿,突然听见窗台有动静。
转头时,看见时灵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白纱,裙摆垂在窗沿上,头发长到腰际,正低头看着我微笑。
“哥哥。”我声音发颤,掀开被子就往窗台跑。
他的脸在晨光里有些模糊,却还是好看的不得了,跟我想象中穿白纱的样子别无二致。
我踩着窗沿爬上去,半个身子探到窗外,风灌进病号服里,凉得我打哆嗦,却只想再靠近他一点:
“哥哥,你怎么来了?你穿这个真好看。”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我笑,手轻轻招了招,我往前凑了凑,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往下坠了半寸,手紧紧抓住窗框。
“陈燃,快下来。”张医生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惊慌。
她冲过来,伸手死死拽住我的胳膊。
我被她拉着,身子坠在窗户旁,眼睛还是忍不住看了眼窗台,时灵已经不见了。
风刮得我眼睛疼,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张医生趁机把我往回拉,我脚一软,摔在地板上。
“没事了,没事了。”张医生蹲下来,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很温柔,“先起来,地上凉。”
我摇着头,抓着她的衣角,把脸埋在她膝盖上,像个迷路的小孩:
“张老师,我是变态……我喜欢我哥……他不要我了……可我不怪他,他想替自己活,是我拖累他……我就是个累赘……”
眼泪打湿了她的裤子,我越说越激动,声音发颤:
“我知道我不是东西,我是混蛋,可我忍不住爱他……我没有亲人,我只有他……可他只愿意做我哥,我要怎么办啊……我好难受……张老师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妈妈我好难受……”
张医生把我抱进怀里,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像哄小孩似的:
“不是的,燃燃,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不是变态,你哥哥能被你这么爱着,他也会很幸福的。”
“你别装傻。”我猛地推开她,眼泪还在往下掉,“我说的是爱人的爱!我想做他的爱人!他不是我亲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只想跟他在一起,我可以抱着他,亲他,我们不是兄弟,是爱人,你懂吗?”
她愣住了,随即又把我搂进怀里,声音更软了:
“我知道,你爱你哥哥,很认真很认真地爱他,你这么优秀,能被你爱着,你哥哥真的很幸福。”
这句话像道闸门,我所有的情绪都涌了出来,抱着她嚎啕大哭,哭到胃里翻江倒海,趴在地上干呕。
张医生没说话,只是拍着我的背,递过来纸巾。
从那以后,我变得很乖。
她给我拿药,我就张开嘴咽下去,她让我躺下睡觉,我就闭上眼睛,她跟我说话,我就点头或摇头。
我像个没有自我的木偶,只知道跟着她的指令走,心里那点想找时灵的念头,也被压得越来越深。
直到那天下午,病房门被推开。
我正坐在床上发呆,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白衬衣,衣领和袖口有毛刺刺的边儿,牛仔裤洗到发白,是我哥,是时灵。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冷了下去。
这是幻觉,肯定是幻觉。
前几天还看见他穿白纱,结果扭头就不见了,都是假的。
我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燃燃,你不乖。”他走过来,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熟悉的味道,是最让我安心的皂角香。
我身体僵了一下,还是没抬头。
“我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可我给你存折打钱,你为什么不花?”他伸手想摸我的头,我赶紧往旁边躲。
“不是,你……你是幻觉,你不是我哥哥。”
我声音发颤,盯着地板,心想,就算是幻觉里的哥哥,我也要跟他说实话:
“我不花你的钱,你已经很累了,是我拖累你……我不想让你未来还要背负我的未来。我打工、带学生、做咖啡,我也能赚钱,还有奖学金……”
“那你也不乖。”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都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终于抬起头,看见他眼睛红了,我的眼泪又没出息的涌了出来:
“哥,我也不想生病……我好想你啊……”
可我不敢碰他,我怕一伸手,他就像之前的幻觉一样消失。
我往后退了退,直到退伍可退:
“你不是我哥,你是我的幻觉……我一靠近你就走了……但是哥哥我爱你,就算是幻觉我也会听话,我不会做让哥哥讨厌的事情。”
他站在原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
“燃燃,我是哥,我真的是哥。”他声音哑得厉害,伸手想拉我。
我摇着头,闭上眼睛,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真正的他来了,我却不敢认了,我怕这只是一场更真实的梦,醒来所有泡沫就都碎了。
张医生说写日记能梳理情绪,让时灵每天过来陪我写。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我之前的日记本翻着。
我握着笔,盯着空白的纸,脑子里全是“春天”这两个字。
我开始写:
“我想烧掉春天。一把火烧了这个可恶的春天。”
“春天,爸爸走了,时姨也走了,他们躺在村西头的荒地里,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春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比哥哥高了,可我宁愿永远做那个能窝在他怀里的小孩,春天,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哥哥去了别的城市,我留在医院里,春天,我生病了,听见有人说我是疯子……”
我写完,自己看了看,又觉得好可笑,我怎么能烧掉一个季节呢?
我把那一页纸撕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不烧了?”旁边突然传来时灵的声音。
我转头,看见哥哥坐在床边,他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告诉你。”我把笔扔在桌上,别过头不看他。
他挪到我身边,肩膀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你说不说?”
我心里突然软下来,往他身边凑了凑,伸手抱住他的腰。
“我还太年轻了,哥哥。”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烧不掉春天的。”
“你胡说八道。”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我们燃燃连物理竞赛都能拿第一,怎么烧不掉春天?”
我抬头看着他,眼泪又涌了出来。
“哥,我说实话,你别走可以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手指轻轻擦去我的眼泪:“哥不走。”
“春天虽然很难过,但是春天也是哥的生日啊。我如果把春天烧了,哥哥要怎么过生日呢?”
他突然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声音哽咽:
“燃燃,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呢。”
“我记得,哥哥生日是每年的立春,所以我不能烧。”我靠在他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白衬衫。
“好啊,那我们就不烧春天了,好吗?”
我点点头,靠着哥哥的胸口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