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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救护车的红灯旋转着,将雨幕切割成破碎的光片。黎明僵立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那扇门重重关上,载着顾夜消失在滂沱大雨中。雨水冰冷地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但他毫无知觉。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老师的安抚,同学的窃窃私语,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沈玥跑过来,焦急地在他面前说着什么,他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跟他一起去。”黎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班主任匆匆安排了一下,最终由一位男老师开车,带着黎明赶往市中心医院。车窗外,城市在暴雨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黎明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清醒的感知。

      急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味,人来人往,一片忙乱。顾夜已经被推进去检查。黎明和老师被拦在走廊外。他靠着冰凉的墙壁,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它,看到里面的情形。

      时间像是凝固的琥珀,每一秒都粘稠而漫长。他想起顾夜苍白的脸,想起他咬破的嘴唇,想起他蜷缩颤抖的身体。那些画面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为什么没有坚持让他休息?为什么……偏偏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表情严肃。黎明的老师立刻上前询问。

      “患者是顾夜家属?”医生看向他们。

      “我们是他的老师和同学。”老师连忙解释,“已经联系他母亲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医生点了点头,语气凝重:“初步判断是颅内血管性问题引发的急性剧烈头痛,伴有短暂的意识障碍。需要立刻住院,进行详细检查和药物控制。他这种情况非常危险,这次发作很可能是……”

      医生后面的话,黎明有些听不清了。“危险”、“急性”、“意识障碍”这些词像冰锥一样扎进他脑子里。他看到医生嘴唇翕动,看到老师凝重的表情,只觉得整个走廊都在旋转。

      顾母很快赶到了,她脸色煞白,眼圈通红,几乎是扑到医生面前,声音颤抖地询问着。黎明看着她单薄的、因为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

      顾夜被转移到了神经内科的病房。黎明和老师被允许短暂探视。

      病房里很安静,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顾夜躺在纯白的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打着点滴。那些平日里被他用冷漠和疏离武装起来的棱角,在此刻被病痛和脆弱彻底磨平,只剩下一种易碎的安静。

      他看起来那么小,几乎要被那张白色的病床吞噬。

      黎明站在床尾,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不敢靠近。空气中弥漫着药水的气息,那种味道冰冷而绝望。他看到顾夜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曾经在舞台上紧紧握住书签、在课桌下与他短暂交握的手,此刻无力地垂搭在床边,静脉上贴着白色的胶布。

      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悲伤攫住了他。他想起顾夜说“死不了”时的平静,想起他说“习惯了”时的淡漠。原来那平静之下,掩盖着的是如此汹涌的、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痛苦。

      顾母坐在床边,轻轻握着顾夜另一只手,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老师轻轻拍了拍黎明的肩膀,低声道:“我们先出去吧,让他休息。你也先回家,明天还要考试。”

      黎明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无法从顾夜脸上移开。

      最终,他还是被老师半劝半拉地带出了病房。走到病房门口,他忍不住回头。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苍白的脸。
      顾夜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幅被定格在无声世界里的、褪了色的画。

      而他自己,被隔绝在那片令人心碎的白色沉默之外。

      回到空荡荡的家,黎明一夜无眠。窗外的雨早已停歇,夜晚的城市寂静无声。书桌上还摊开着复习资料,旁边,是顾夜之前推回来的、写满简洁解题思路的草稿纸。

      他拿起那张纸,上面凌厉清晰的笔迹,此刻看起来却那么遥远。

      期末考试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开始,又结束。黎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完的题,脑海里反复闪现的,只有医院里那片刺眼的白色,和顾夜安静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他每天都会发信息给顾夜,内容从最初的“你好点了吗?”到后来的“今天感觉怎么样?”,再到后来,只是简单的“。”。他知道顾夜可能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不会回。但他还是固执地发着,仿佛这是唯一能连接那片白色沉默的、细若游丝的线。

      他去医院看过几次,有时顾夜在睡觉,有时醒着,但眼神空洞,望着天花板,对周遭的一切缺乏反应。顾母总是疲惫而客气地对他笑笑,说“好多了,谢谢关心”。他只能放下水果或笔记,在病房里呆坐几分钟,然后默默离开。

      那种无力感,比任何考试难题都更让人绝望。

      一周后,黎明从沈玥那里得知,顾夜病情暂时稳定,但需要长期住院观察和治疗,可能无法参加接下来的高三冲刺学习了。

      消息传来时,黎明正站在教室的窗边。窗外,雨后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同学们在讨论着暑假计划和未来的大学目标,充满了对明天的憧憬。

      而他的明天,仿佛随着那条消息,骤然断裂。
      那片笼罩着他的白色沉默,迅速蔓延,吞噬了窗外所有的光。

      暑假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降临。没有了繁重的课业,没有了规律的作息,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滩停滞的死水。对黎明而言,这个暑假只剩下一个坐标——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住院部,七楼,23床。

      他几乎隔天就会去一次。有时带着熬好的、清淡的汤粥,有时是几本他认为顾夜可能会翻看的书,有时,仅仅只是去。他不再频繁地发信息,因为知道不会有回应。行动成了他唯一能表达、也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顾夜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坐起来,靠着枕头,看着窗外,或者翻几页黎明带来的书,眼神虽然依旧缺乏神采,但至少是清醒的。坏的时候,他便终日昏睡,或者因为药物和残留的头痛而眉头紧锁,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黎明的到来,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顾母从一开始的客气疏离,到后来渐渐习惯,甚至会在他来时,短暂地离开病房,去楼下走走,透口气。她脸上的疲惫和愁容日益深刻,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许多。

      病房里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黎明通常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顾夜,或者看着窗外那片被框定在窗户里的、单调的天空。他不怎么说话,怕打扰他休息,也怕说错什么。他只是在那里,用自己沉默的存在,填补着病房里一部分令人心慌的空寂。

      顾夜也很少开口。即使在他清醒的时候,他的话也极少。有时黎明问他“要不要喝水?”“头还疼吗?”,他会极其轻微地摇头或点头。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看着黎明,眼神复杂,里面掺杂着疲惫、茫然,还有一丝黎明看不懂的、类似于挣扎的东西。

      有一次,黎明带来了一本崭新的素描本和一套铅笔。他没有问顾夜要不要,只是将东西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

      几天后他再去时,无意中翻开素描本,看到第一页上,用极轻的、有些虚浮的线条,画着一扇窗。窗外是模糊的、代表城市的几何线条,窗台上,放着一个同样模糊的、小小的盆栽。画技算不上好,线条甚至有些笨拙,但那种被禁锢的、渴望看向远方的感觉,却扑面而来。

      黎明合上本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他带来了一小盆绿色的、生机勃勃的薄荷草,放在了那扇真实的窗台上。

      顾夜看到那盆薄荷时,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

      他们之间,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用物品,用眼神,用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

      七月的午后,闷热难当。病房里开着空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顾夜刚刚经历过一次药物注射,沉沉睡去。黎明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替他抚平。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猛地停住。

      他看到了顾夜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淤青,像某种无声的控诉。一种混合着心疼和某种近乎敬畏的情绪涌上来,让他不敢轻易触碰这份脆弱。

      他收回手,转而拿起旁边的一本书,轻轻替顾夜扇着风。

      就在这时,顾夜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聚焦后,落在了黎明脸上,落在了他手中正在扇动的书本上。

      两人静静对视着。

      空调的噪音填充着沉默。

      过了很久,顾夜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麻烦你了。”

      这是住院以来,他第一次对黎明的陪伴做出明确的、语言上的回应。不是简单的“嗯”或摇头,而是带着清晰认知的一句话。

      黎明扇风的动作顿住了。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阵湿意,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

      “不麻烦。”

      又是一阵沉默。

      顾夜的目光移开,望向窗外那盆绿意盎然的薄荷,看了很久。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外面……”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依旧很低,“热吗?”

      黎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天气。“嗯,很热。像蒸笼一样。”

      顾夜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两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但黎明的心,却因为这两句看似寻常的、关于天气的问答,而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扇一直对他紧闭的、属于顾夜内心世界的窗,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八月初,顾夜进行了一次介入检查。检查后,他的情况稳定了一些,医生允许他在天气好的傍晚,由人扶着,在住院楼下的花园里短时间散步。

      第一次下楼,是黎明和顾母一起扶着他。他走得极慢,脚步虚浮,大部分重量都依靠在两人身上。夏末傍晚的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爽,吹动他额前略显长的碎发。他微微眯着眼,看着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植物,看着远处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眼神里有一种久违的、属于外界的光。

      他很少说话,但黎明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接触到自然空气的那一刻,有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放松。

      之后,散步成了例行事项。有时是顾母陪着,有时是黎明。

      一次,只有黎明扶着他。两人慢慢走在花园蜿蜒的小径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有三三两两的病友和家属,低声交谈着。

      走到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顾夜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他抬起头,看着树冠间漏下的细碎金光,忽然轻声说:

      “像牢笼。”

      黎明一怔,看向他。

      顾夜没有看他,依旧仰着头,声音飘忽:“医院。白色的牢笼。”

      黎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顾夜被病痛和药物折磨得消瘦的下颌线,看着他眼中那片沉寂的、被禁锢的天空,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鼓励显得无力。

      他只能更紧地、更稳地扶住他的手臂,用自己身体的支撑,作为无声的回答。

      顾夜低下头,目光终于落在了黎明脸上。夕阳的金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看了黎明很久,久到黎明几乎要以为他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叹了口气。

      “回去吧。”他说。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一阵夜风吹过,带着凉意。黎明下意识地脱下了自己的薄外套,想披在顾夜肩上。

      顾夜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外套还带着黎明的体温,轻轻落在顾夜单薄的病号服上。他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或者说,尽力加快了他那虚浮的脚步。

      黎明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和肩上那件属于自己的、显得有些宽大的外套,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酸和某种奇异满足感的浪潮。

      隔着一层衣物,隔着一场大病,隔着无法言说的未来。

      但他们此刻,走在同一条回病房的路上。

      那扇窗,似乎又透进了多一点点的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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