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
-
自那夜《霸王别姬》之后，霍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西厢房像是被无形结界笼罩，沈清澜彻底沉寂下去，如同古井。他依旧按时用膳、服药，偶尔在廊下坐坐，看着庭院里那几株老梅树悄然结出米粒大小的花苞，眼神却空洞无物，仿佛看的不是景，是虚空。
霍峥再未踏足西厢房，甚至连主院都很少回，大多宿在司令部。但府里人都能感觉到，九爷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更重了，偶尔回来，目光总会若有似无地扫过西厢房的方向，眉心拧着化不开的结。
周副官依旧每日往返，传递些不痛不痒的消息，或是送来一些稀奇玩意儿，古籍、珍玩、甚至是一只叫声清越的玉嘴画眉，试图引起些许波澜。东西都被沈清澜默默收下，堆在角落，蒙上灰尘，如同他眼底被尘封的情绪。
他不再唱戏。那把嗓子，仿佛真的随着那夜的“虞姬”一同死去了。
直到半月后，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
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司令部的寂静。周副官接起电话，脸色骤变，快步走到正在批阅文件的霍峥身边，低声急报：“九爷，城西货栈出事了，我们的人……和四海帮残余撞上了，对方有备而来，动了枪，我们……损失不小。”
霍峥握笔的手一顿，墨水在文件上洇开一团黑迹。他抬起眼，眸中寒光凛冽：“赵四海还有这个胆子？”
“不是赵四海，是他手下几个亡命徒，想借机上位，抢批烟土……”
霍峥扔下笔，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备车。”
“九爷，外面雪大，那边情况不明，您……”周副官试图劝阻。
霍峥一个眼神扫过去，周副官立刻噤声。
车子冲破风雪，驶向城西。混乱的枪战已经接近尾声，但现场一片狼藉，血腥气混着硝烟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霍峥下车，军靴踩在混着血水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他面无表情地听着现场负责人的汇报，目光扫过地上盖着白布的尸体，以及更多蜷缩在角落呻吟的伤兵。
“清理干净。”他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街角残破的二层小楼里，一个未被发现的黑影悄然架起了步枪，准星稳稳地瞄准了霍峥的后心！
“九爷小心！”一个眼尖的卫兵嘶声喊道，猛地扑了过来。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霍峥被卫兵扑倒在地，子弹擦着他的手臂飞过，灼热的痛感瞬间传来。他反应极快，就势一滚，拔枪还击，同时厉声喝道：“楼上！抓活的！”
混乱的枪声再次响起。
等霍峥解决掉楼上的枪手，手臂上的伤口已被周副官简单包扎止血，鲜血浸透了深色的大衣布料，并不显眼，但那痛楚却一阵阵袭来。
他拒绝了立刻去医院的建议，坚持处理完现场。回到霍府时，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雪停了，但寒意更甚。
他没有去主院，鬼使神差地，拖着疲惫受伤的身体，走向了西厢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梅树枝丫承着新雪，在渐亮的天光里勾勒出静谧的剪影。西厢房的窗户罕见地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霍峥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内，沈清澜竟已起身。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剪，正小心翼翼地修剪一盆刚刚绽放的白梅盆栽。听到门响，他动作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霍峥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看着沈清澜专注的侧影，看着他纤细的手指拂过梅枝上的积雪，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脆弱和……平静。
一种与他周身血腥、寒冷、疼痛截然相反的平静。
霍峥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夜的奔波、受伤，以及那些沉甸甸的生死与算计，在这片静谧面前，显得如此肮脏和可笑。
他沉默地走过去。
沈清澜终于剪下了一小枝形态最好的梅花，上面缀着三四朵半开的玉色花苞。他转过身，似乎这时才看到门口的霍峥，以及他手臂上那隐隐渗出血迹的包扎。
他的目光在霍峥受伤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很短，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然后，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梅枝，声音轻得像雪落：
“九爷……受伤了？”
霍峥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离得近了，能看清他眼睫上似乎沾染着窗外带来的、细微的水汽，也不知是雪是霜。
沈清澜没有再问。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手，将刚刚剪下的那枝白梅，轻轻递到了霍峥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里。
“院子里……今年开得最早的一枝。”他说，依旧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冰冷的梅枝入手，带着淡淡的、凛冽的幽香，瞬间冲淡了霍峥鼻翼间残留的血腥与硝烟。那几朵玉色花苞在他沾着血污和寒气的手掌中，显得格外洁净，脆弱，又带着一种顽强的生机。
霍峥握着那枝梅花，看着沈清澜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脖颈，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头那块坚冰，仿佛被这细微的香气和动作，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一道裂缝。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在他受伤时，递给他过一枝带着露水的野花。那时他还不是霍九爷，只是个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少年。
记忆久远得模糊。
但此刻掌心梅枝的触感，却如此清晰。
他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没有去碰沈清澜，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了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点点未曾拍净的雪屑。
沈清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
霍峥收回手，将那枝白梅小心地拿好，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缓和：
“嗯。回来了。”
他没有说更多，转身离开了西厢房。
沈清澜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黎明将至的寂静里。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刚才被拂去雪屑的肩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的温度。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
天光渐亮，映着满院皑皑白雪，和那株在严寒中悄然绽放的老梅。
冬天，似乎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