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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霁夜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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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隆戏班的后院，月色如水，将那株老海棠的枝影投在窗纸上，疏落有致，随风轻轻摇曳，林濯玉独自坐在屋内，桌上摊着戏本，旁边是那包已然拆开的武夷岩茶，屋内弥漫着清冽的茶香，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白日里陆瀚齐在戏园的出现，如同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涟漪至今未平。那人依旧坐在二楼的雅座，目光沉静专注，仿佛之前的疏离、上海的绯闻、东来顺那顿意味深长的晚饭都从未发生。他只是来看戏，纯粹得让林濯玉几乎要怀疑自己之前的种种心绪不宁是否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幻梦。
然而，散戏时，陆瀚齐并未如往常般立刻离去，也未试图靠近后台。他站在戏园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下，与班主顾云逸寒暄了几句。林濯玉隔着一段距离，看见陆瀚齐将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了顾云逸，两人交谈片刻，顾云逸脸上露出恍然又感激的神情，随后陆瀚齐便微微颔首，转身没入夜色。
“他给你什么？”林濯玉走到顾云逸身边，目光落在那锦盒上，语气尽量维持着平淡。
顾云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说是前两日得了两支，想起我前些日子咳嗽未愈，便送一支过来，给我补补气。”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陆先生这人……看着冷清，心倒是细。”
林濯玉盯着那支须发俱全的山参，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泛开一股说不清是酸涩还是懊恼的情绪。陆瀚齐此举，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关切，又全了顾云逸作为班主和兄长的颜面，更避开了与他直接接触可能带来的尴尬。这份周到体贴，反而比任何直接的示好都更让林濯玉感到无所适从。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嫉妒三哥能如此自然地接受这份好意。
他讨厌这种被对方无形中牵动所有情绪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那个清醒、冷静、一切尽在掌握的林濯玉。
接下来的两日，陆瀚齐依旧每日必至，却始终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姿态。他不再试图与林濯玉单独交谈，目光也不再那般具有穿透力，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恪守规矩的资深票友。他甚至开始与戏班里其他几位老乐师讨论锣鼓经，言谈间竟也颇能切入肯綮。
林濯玉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逼疯了。他宁愿陆瀚齐像之前那样，带着几分霸道的试探，或是直白的解释，也好过现在这般，将他置于一种悬而未决、不断自我猜疑的境地。
月色透过窗棂，林濯玉躺在床上，锦被下的身躯辗转难安。墙根的秋虫鸣叫得一声急过一声，仿佛就响在他的枕畔。他闭上眼，陆瀚齐今日在戏园里的模样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人隐在二楼的阴影里，修长的手指随着锣鼓点，在栏杆上轻轻叩击。明明隔着整个戏园的距离，那叩击声却仿佛直接敲在了他的心弦上。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月光将窗格的影子投在地上，斑驳陆离。枕畔依稀还萦绕着武夷岩茶冷却后的余香，那气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让他避无可避。
“收余恨、免娇嗔……”
他无意识地默念着这句日夜萦绕心头的戏词，舌尖泛起岩茶特有的醇厚苦涩。这苦味今夜格外绵长，从喉头一直蔓延到心口。他想起陆瀚齐递过茶包时专注的眼神，想起那人说着“合作伙伴不该有误会”时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谁要与你做这合作伙伴……”他在黑暗中轻轻嗤笑，笑声里却带着说不清的怅惘与自嘲。
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起初只是三两滴雨点试探地敲在瓦片上，清脆零星。很快，雨声就连成一片淅淅沥沥的绵密网幕，顺着屋檐滑落，在窗下的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声音不疾不徐，却扰得人心绪不宁。
他索性坐起身，摸索着点亮桌角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他清瘦的身形拉扯得忽长忽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包已经拆开的茶叶上，素白的油纸边缘微微卷起，露出里面墨绿蜷曲的叶芽。
鬼使神差地，他取过那只素白瓷盖碗，拈起一撮茶叶。干燥的叶与叶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滚水冲下去的瞬间，茶香轰然炸开，带着岩壁特有的凛冽气息，席卷了整个房间。
他怔怔地看着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舒展身姿，仿佛看见陆瀚齐站在东来顺蒸腾的烟火气里，从容不迫地为他布菜的模样。那人总是这样，看似随意的举动，却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精心算计。
“苦海回身……”
他又念起这句，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回身？往哪里回？那个曾经只有戏台、算盘和一份安稳却无望的暗恋的世界，不知何时已经褪了颜色。
如今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顾云逸温和俊朗的脸，而是陆瀚齐那双深邃的、直白含笑的眼睛，是他在东来顺为自己布菜时修长的手指，站在戏园灯下与三哥交谈时挺拔沉静的背影……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清晰得让他心惊，那点对顾云逸曾有的，出某种雏鸟情结的出格之情，似乎已被陆瀚齐在他心湖里搅起的波澜逐渐覆盖。
雨声渐密，敲打得人心慌意乱。他端起茶碗，任由滚烫的杯壁熨烫着微凉的掌心。茶汤在昏黄的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清晰地映出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原来这就是苦海。
并非想象中的万丈深渊，而是一种温和的煎熬。待他惊觉时，早已沉溺其中，连挣扎的力气都化作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猛然睁开眼，看着跳跃的灯焰，胸口剧烈起伏。那份他一直试图压抑、否认的不安与悸动，在此刻如同这杯中的茶叶，彻底舒展开来，再也无法忽略。
他不是在抗拒陆瀚齐，他是在抗拒正在失控的自己。
天光微熹时，雨声渐歇。煤油灯已然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在朦胧的晨光中悄然消散。林濯玉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早已冰凉的杯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