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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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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封城的两天,情况好于预期。
便利店照常营业,虽然只有小琛和店长轮班,抢购的高峰过去,很少有客人上门,就很清闲。
药店开门,口罩、板蓝根、酒精缺货,好歹买到了一支水银温度计。
紧跟着,气氛趋于严峻。
所有店铺被要求关闭。进出大楼的门也挂上U型锁,禁止人员外出。
好在房间囤着吃喝,暂时不必担心挨饿。
就是网上真假难辨的传闻越演越烈,叫人神经紧张。
小琛看到最后都不敢刷微博。
每天还要接很多电话,回很多微信,家里的,同学的,唯独没有凯凯的。
小琛把这归结为凯凯没脸联系自己。
实际情况是,凯凯刚到家就被关进车库,门前还用石灰划出隔离线。父母也被要求在家隔离。
虽然有人送饭,远远一放就跑了,对凯凯要手机充电器的话不作理会。
抢在封城前离开的人,几乎都遭遇了歧视甚至是仇视。
英语老师停在自家院子的车就被人砸破车窗,不得不连夜开车折返。
凯凯的情况还算好的,在车库关满七天,确认体温正常就恢复自由。
凯凯这时候打来电话,小琛自然不接。发微信解释,小琛也不回。
除了怄气,更主要的是没有心情。
眼下的小琛正陷于空前的焦虑。
店长高烧病倒,发来照片,医院人满为患,只能拎着药水站在露天的院子里输液。
想到自己跟店长每天见面,赶紧测体温。果然测出来一个36.9度。
同时喉咙隐隐作痛,脊背泛起鸡皮疙瘩。自我安慰着不要怕、不要怕,连喝两瓶可乐降温,休息一会再测,居然升到37.3度,达到发烧的标准。
小琛认定自己中招,手边又没有半颗药,犹豫好久才下定决心去医院。
下楼看见大门除了U型锁,还增加了蓝色挡板、应急帐篷,坐着保安值守。
保安大叔远远指了指门上的二维码,让小琛扫码进群,联系社区带救护车来接。又补充今天刚接走三个!
吓得小琛调头逃回房间。
睡前不抱希望地测体温,居然只有36.5度,顿时喜极而泣,重拾生的希望。
殊不知为体温担忧的日子才刚开始。常常是早起测正常,中午测正常,下午再测就在发烧的标准线上下浮动。
一个人呆久了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再被这忽高忽低的体温折磨着,真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同样加剧着焦虑的,还有街上救护车惊心动魄的鸣笛声,越来越频,越来越急。
天气持续糟糕,雨雪和大雾笼罩着城市。
站在窗边往外瞧,街道仿佛恐怖电影里的末日。
凯凯发来快递单和包裹的照片,说是想给小琛寄口罩和药,换了几个快递都被退回。
小琛心情不好,看到这些话更加生气,发什么照片,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把凯凯的微信、电话、支付宝全部拉黑。
同学的联系少了。
只有家里每天几个电话打来询问情况,小琛一边说着很好、放心,一边滚下眼泪。
尽管在出租房里的日子难熬,接到店长电话,问小琛能不能回便利店上班。
小琛一口回绝。
店长解释,便利店不对个人销售,只接团购订单,由社区派人领取,还是非常安全的。
又承诺关店这些天也算小琛在岗,工资虽然要晚点发,肯定不会少。
还晓以大义,店长自己被安排去了开在医院的门店,那里才是真的危险。他爱人刚生二胎,要说害怕谁又不怕呢,但总得有人出来做事。
小琛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第一天出门上班,十分奢侈地戴了两个口罩,还在衣服外面罩上雨衣。
保安大叔看了小琛手机里的营业通知,开门放行。
步出大楼,非常意外地感到一阵放松。实在是困在房间太久,出来走动几步都变成享受。
再慢慢走到便利店,揭掉门上封条,眼眶不自觉地湿了。
小琛进门就忙着打扫,抹灰擦地。还没忙完,送货的人来了。
不同以往,现在上架的物资是大米、面粉、食用油、桶装水和卫生纸,只保障最基本的生活所需。
对方把东西堆在门前地上,告诉小琛不用往里搬,社区有人来领。
还递进来一个购物袋,里面是给小琛的口罩、酒精和消毒液。
这可都是无价之宝,小琛赶紧收好。
午间,几个穿白色防护服,戴护目镜、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装的社区工作人员开来一辆中巴,把门前东西搬空,留下一张团购清单,给小琛作结算用。
同时留下一份盒饭,自然是给小琛吃的。
小琛等着他们走远才敢出门取。
久违地闻到饭菜香,馋得口水直流,马上洗手吃饭,把盒饭吃得一粒米不剩,最后一口汤汁也喝掉。
这天跟家里说起上班的事,没想到父母都说好。
妈妈虽然转给小琛一笔钱,眼下这个情况,有钱也没地方花,还是得找到组织,有口热饭吃,才算有了保障。
就这样,每天早晨八点营业——只开灯、不开门,十点左右收货,然后等社区提货,收下清单和午饭,吃饱肚子,混到五点下班。
把在外面穿的衣服、鞋子脱在走廊,回房间洗手洗头洗澡,换上干净衣服。
稳定的作息把人变得踏实。
进出大楼,收货发货,几天下来才搞清楚守门的大叔不是保安,是下沉的公务员。
社区来领取物资的人,也以志愿者居多。
又过了几天,旁边药店恢复营业。
社区的人就多出一项任务,去药店排队帮居民买药。
小琛看出他们的疲惫。防护服更换不及,变得脏和破。护目镜早不戴了,露出憔悴的黑眼圈。
反正自己下午闲着也是闲着,小琛主动说,他来买药,他们可以隔天取货的时候一起取。
对方也不客气,递过来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医保卡、银行卡和购药清单。
药店门口的队排得很长,大家自觉保持着一米的间隔,同时大声聊天,互通有无,哪种药要去哪个药店才能买到。
小琛插不进嘴,就按照清单顺序把袋子里的卡整理好。从前最背密的密码现在都写在卡上。
排到跟前,递进去袋子,店员大声表扬了小琛,“你们都该像这个志愿者学习!”
运气很好,自己清单上的药全部有货。
回来便利店,把药放到柜台,心里涌起小小的成就感。
也是排队时听来的经验,小琛跟社区的人建议,下单前问清楚居民不同药厂要不要、不能走医保要不要,免得事后扯皮。最好还让居民提供一个空药盒,很多药名字相同,剂量却有差别。
因为用了心思,这份义务工作进展顺利,没有出过差池。
不仅如此,小琛还趁机给自己储备了酒精和药品。
板蓝根已经瞧不上了,买的是莲花清瘟、散列通、限量供应的N95口罩。
这天中午,社区的人把装药的袋子落在了路边。等到小琛发现,中巴车已经开走。
在手机里检索社区中心地址,距离不远,就说下班以后送过去。
刚好自己也想到处走走看看。
不过,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眼里泛起泪光,我们的城市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这份伤感很快就被社区中心的嘈杂打断。
大厅里乱成一锅粥。
有几个人站成一列,忙着分装白萝卜、包菜、莴笋,制作蔬菜包。
又有几个人在塑料喷桶里调制刺鼻的消毒液,准备出门消杀。
还有几个人接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莫慌、你不要慌!”
小琛找不见中午那批人。问别的人,有的回一句不知道,有的直接不理睬。
无奈之下,想起清单里写着购药人的姓名和住址,决定自己去送药。
第一页的人都住在附近的两栋宿舍楼。
小琛找到楼下,被值守点的大姐叫住。
大姐问清楚情况,“你别上去,我在群里昂一声,让他们自己来拿。”
大姐的消息发出,大家等不及地跑了来。
每个人拿到自己的药跟卡,反复跟小琛道谢,倒叫小琛十分惭愧。
接下来去商住楼送药,人员变得分散。不过这些楼栋很空,累是累一点,感觉挺安全。
唯一一个小区,就是老陈和老戈的小区。
看见小区名字,小琛才想起来担心他们过得怎样。但更多的还是心虚,毕竟还欠着老陈一万元。
其实妈妈给的钱足够还债,小琛还是想用自己赚的钱来还。
似乎唯有如此,事情才能彻底勾销。
这会生怕碰见他们尴尬,跟值守的志愿者商量,留下药品溜之大吉。
自从送了这一次药,社区的网格员就赖上了小琛,打印通知张贴在各处值守点,让买药直接联系小琛。
同时,承诺给小琛申请补助,还配给电动车、住户名单和一日三餐。
早餐只有面包、牛奶,中午和晚上都是丰盛盒饭。
眼下各地驰援的物资抵达,社区不缺食物,还有东西来不及送出就坏掉。缺的就是人手。
通知贴出,小琛的手机从早响到晚。
居民打来电话不算,还要加小琛微信,为了发药盒照片或者转账,还有人要求把药送到家门口。
提这些额外要求的,几乎都是那两栋宿舍楼里的居民。因为他们大多老弱,对药品的需求最大。
小琛已经答应,却给大姐拦下。
大姐提醒,“你不能太好说话,他们得寸进尺你忙不过来的。”
然后在群里替小琛全部回绝。
大部分人都乖乖听话,自己下楼取药。
也有个别人私下联系小琛,解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敢出门,或者强调孩子是医护人员有特殊贡献。总之希望小琛送药上楼。
小琛磨不开情面,趁大姐不注意偷溜进去。
不去不知道,这些叫苦的人实际情况还好,真正困难的另有他人。
比如一个独居的大叔,中风行动不便,大敞着入户门,垃圾袋从客厅一路堆到了过道。
在他家楼上,又有一个独居的老头,看见小琛就拍着门喊,他要喝全脂奶粉。
小琛送完药,进出几趟把大叔那一屋子的垃圾袋拎到垃圾站。
大姐跟过来,举着喷壶从头到脚帮小琛喷酒精消毒,又催促回家换衣服。
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恶心跟紧张,出了一身大汗。
小琛说,“我还得去便利店给人拿一袋奶粉。”
大姐抱怨什么时候还想着喝奶粉,转身敲开临街的服装店,拿来一件帽衫,让小琛先进帐篷换好。
小琛问衣服多少钱?
大姐说,“还要什么钱,明天我多送他一个蔬菜包。”
等到小琛回来给老头送奶粉,住对过的老太太隔着防盗门道谢。解释老头八十多岁,有点老年痴呆,孩子又在国外,没有人管怎么得了。
老太太自己也是独居,女儿女婿虽然在本地,眼下都关在小区。
小琛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
老太太连说不需要,“我们老年人两片菜叶子就能吃一顿,我还可以自救!”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转身下楼的时候,小琛忽然哭得不能自抑。
好像是这些日子积攒的压力和辛苦找到出口,一下子都决了堤。
这天过后,小琛主动照顾起楼上楼下两个人,帮忙采买、丢垃圾。
外卖恢复配送。老太太女儿给她点的外卖送来楼下,也由小琛送到她家门口。
便利店开始接受网上订单。
小琛除了送药,还要送外卖,电动车上随时挂着几十个购物袋。
这些外卖很多都在老陈和老戈的小区。
正担心接到他们家的订单,仿佛某种感应,老陈打来电话。
小琛犹豫了一会才接听。
老陈开口就问,“你怎么没回家?”
老陈今天下楼取外卖,发现买药通知留的是小琛名字和手机。
小琛解释他刚好没走掉,干脆出来打工。
老陈说,“你这是何必。”
小琛开玩笑,“不然怎么赚钱还你。”
老陈停了停,问起小琛每天怎么吃饭,还住在出租房吗。
从前听老陈这样说话,只觉得他善解人意。
现在发现他更多的是逃避,每次说到关键处就把话题岔开。
小琛偏要说,“我都算好了,便利店工资加上社区补助,下个月就能还你钱。”
老陈被小琛这么一怼,声音低下去,“现在这个情况,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解封,你还跟我谈什么钱。”
老陈的丧气话,叫人回想起困守出租房的日子。
小琛安慰,“你不要胡思乱想,大家肯定都会没事的。”
老陈马上说,“你才是不要到处乱跑,外面很危险。”
小琛感受到老陈的关心,也确实有许多体会分享,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外面根本没有你想象的危险,与其待在家里瞎担心,还不如出来做点事情踏实,再说也总得有人出来做事。”
听见老陈说,“你成长了好多。”
小琛不好意思地打住,反问,“你们过得怎么样?”
得知老戈封城前一天回了贵州,老陈跟自己一样吃了很久方便面,最近才团购到速冻水饺、自热饭。
小琛就问,“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老陈说没有。
眼下物资供应已经跟上,居民自发组织的团购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小琛几次看见,从前最抢手的蔬菜包被居民当作垃圾丢在楼道。
再说老陈又不缺钱,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
但电话里老陈那短暂的沉默,还是叫小琛不能放心。
这天结束工作,领到盒饭,小琛直奔小区。
值守的干部让小琛一路骑到老陈家楼下。
老陈接到电话,过了好一会才下楼,跟自己从前一样,戴着两层口罩,穿着雨衣。
小琛怕他嫌弃自己,把盒饭挂在门前挡板,掏出酒精喷壶一阵喷,又站远几步才说,“给你改善伙食。”
老陈说,“你自己呢。”
小琛推说他已经吃过,又强调有什么事情只管联系,他在外面很方便。
老陈点头说好。
小琛说,“你上去。”
老陈说,“你先走。”
小琛笑着离开,骑到小区门口,回头一看,老陈还在那里眼巴巴看着自己。
心里就有了把握,老陈一定遇到了什么困难。
这晚再打过去电话,老陈总算开口求助,能不能帮他买药。
小琛说,“肯定可以啊,我天天帮人买药。”
老陈解释他的药一般药店没有,要去疾控中心领……
小琛反复提醒自己,什么都别问,什么都不说,去小区拿老陈身份证的时候还是说了起来。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默许老戈在外面找人?为什么要维持这样的关系?难道一个人就不能过?”
老陈没有回答,或者是回答了自己没有听。
小琛骑着电动车,穿过空阔街道,停在疾控中心门口,才发现自己哭了一路,口罩都被眼泪湿透了。
然而老陈都不介意,要你这样心疼做什么。
你到底是在心疼老陈,还是在心疼从前那个只知道爱来爱去的自己?
帮老陈解决掉断药的危机,到处乱跑的日子继续下去。
现在除了家里每天一个电话,老陈每天发来微信,提醒出门戴口罩,进门先消毒,不能有一丝大意。
也是和老陈恢复联系,才想起凯凯还在黑名单里,赶紧解除。
然而凯凯没有再联系自己。
街道两边的樱花、海棠开了又谢,车流明显密了起来。骑电动车再不敢像从前那样横冲乱撞。
大姐现在的主要任务变成劝居民少团购、少点外卖,不要一天几十趟地往下跑。
老太太被女儿接走。
眼下还离不开小琛的只有大叔和老头。
老头的儿子问到小琛手机,打来道谢。
对方在中文系读完博士,现在伯明翰的孔子学院工作,告诉小琛他房间有书,需要的话尽管拿去看。
小琛推门进去,书柜里正好有作家的全集,就从第一本借起。
忙乱的日子过去了,正好有大把时间看书。
看着作家的文章从早年的青涩慢慢写到炉火纯青,就读出作家的好来,不怪老陈那样崇拜她。
看完老头家里的全集,接着看那本一直忘记给老陈的论文集。
大姐打听,准备考研?
小琛一边否认,一边想或许毕业论文可以写作家。
居民们现在都认识小琛,经常有人趁着拿外卖,塞给小琛一个苹果或者一条饼干。
小琛不收,追着送回去。
唯一一次破例,是吃了大叔给的鸡蛋。
大叔说,“今天三月三,必须吃地菜煮鸡蛋,来年身体健康。”
不说日期就忘记了,自己的出租房已经到期。
小琛联系中介退房,中介却说封城期间只管住,解封以后再联系。
紧跟着,便利店发了工资,还是两个月连发——自己居然工作了两个月。
又紧跟着,曾经遥遥无期解封的日子到了!
一夜之间,封闭楼栋的蓝色挡板拆走,大家恢复自由。
社区发给小琛津贴,明天起不用再来。
因为津贴给的现金,还得找提款机存起来,总算凑够一万元。
小琛从来没觉得一万元是这样沉甸甸的数字,就不说出生入死,也是流泪流汗才可赚得。
现在好了,可以理直气壮还钱。
老陈不肯收,“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别还钱。”
小琛原话奉还,“你还当我是朋友就收下。”
老陈说,“我要叫你救命恩人都不为过。”
小琛说,“这不过是朋友之间该做的。”
原计划连夜搬回宿舍,学校却回不去了。
几个校门要么关闭,要么设置了值守点,老师们以没有开学为由拒绝放行。
不过,小琛到底在外面历练了两个月,很清楚值守的套路。
白天老师们还能坚守岗位,夜里肯定换成保安,保安肯定偷懒打瞌睡,趁着天不亮偷溜进去应该问题不大。
早晨六点,外面还漆黑一片,小琛就背着行李出发。
电动车已经还给社区,想扫辆共享单车,走出去好远也没有。
小琛担心晚了保安该醒了,决定去爬横跨金沙湖的大桥。
来到桥下,遇到一艘打捞船。
现在的小琛可不像从前害羞,大声询问,“大哥是不是去对岸。”
大哥爽快地调头接小琛上船。
打捞船果然够快,突突突几下就开到湖心。
小琛坐在船头,迎面看着宝蓝色的天空越来越亮,终于被朝霞破开。
就在那粉红霞光的下方,是曾经觉得遥不可及金沙湖对岸的小区。
自己在那里出丑、犯错、栽跟头,然后送药、送货、偿清债务,也和它变得熟悉。
想到这里,一个热乎乎的念头涌起,原来我就是我的彼岸,我就是我的小舟。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