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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穿上黄色的战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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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中那本浸泡过雨水的《易经》，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像一剂古老而强效的精神肾上腺素，在颜锦轩近乎枯竭的灵魂里注入了某种顽固的、不肯屈服的力量。它没有立刻改变他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现状，但确确实实，让他从那种纯粹的、动物性的麻木求生状态中，剥离出了一丝属于“人”的清醒与韧劲。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在老鬼的“生存指南”下苟延残喘。那被女人用十块钱践踏的尊严，那本《易经》点燃的不甘，都在催促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重新嵌入这个将他排斥在外的社会机器，哪怕是从最底层、最微不足道的齿轮开始。
送外卖。这个选项，像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共享单车一样，突兀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他脑海里。门槛低，相对捡瓶子和乞讨而言来钱快，而且，至少看起来像一份“正经工作”。尽管他知道，这所谓的“正经”，在很多人眼里，也不过是数字时代的新型“骆驼祥子”。
他用身上最后那点可怜的“生存基金”，支付了一笔押金，租来了一辆饱经风霜、电池续航堪忧的电动车。然后，他走进那个知名外卖平台位于城中村边缘的站点。
站点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气息。墙上贴着各种奖惩制度和安全守则，红色的大字触目惊心。几个穿着同样颜色工服的外卖员正挤在充电桩前抢插座，大声地用各种方言交流着今天的“战绩”和“坑爹”订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而又麻木的氛围。
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自称站长的年轻男人，用打量牲口般的目光扫了颜锦轩一眼，递过来一套折叠整齐的、明黄色的工服，一个印着平台Logo的笨重头盔，以及一部屏幕油腻、反应迟钝的专用手机。
“合同看了吧？规矩都懂吧？”站长语速极快，像在播放一段加速的录音，“超时扣钱，差评扣钱，投诉扣钱，交通违规自己负责。手机保持畅通，电池自己想办法充满。行了，注册一下APP，上线接单吧。”
没有培训。没有欢迎。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
颜锦轩在那一刻意识到，在这里，他的名字不重要，他的过去不重要，他的梦想更是个笑话。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通过平台验证的身份ID，和一副能扛得住风吹雨打、奔波劳碌的躯体。
他抱着那套黄色的工服，走到站点角落里一个满是油污的长凳上坐下。工服是化纤材质的，手感粗糙，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像某种安全警示标志。他脱下自己那身已经看不出原色、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旧衣服，换上了这套“战袍”。
当拉链从底部拉到顶，领口紧紧包裹住他脖颈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了他。他低头，看着胸前那巨大的、卡通化的动物Logo，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覆盖、吞噬了。
“恭喜玩家‘颜锦轩’成功转职为【都市闪电侠·黄袍加身版】。” 他内心那个沉寂许久的吐槽役再次上线，只是这次带着更深的苦涩，“初始装备：瘸腿电驴一辆，板砖手机一部，皮肤：醒目且廉价的‘快来撞我’黄。”他戴上那个沉甸甸的头盔，视野被限制在一方小小的透明面罩之后。世界，仿佛被加上了一个黄色的滤镜。
推着那辆租来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电动车走出站点，他按照APP的指引，开启了“上线接单”模式。几乎是在他按下“上线”按钮的下一秒—“叮咚！”一声清脆而冰冷的提示音，从那个油腻的手机里传出。屏幕上弹出一个订单信息：好吃点麻辣烫，送至1.5公里外的帝国写字楼。预计配送时间：28分钟。没有给他任何适应和准备的时间，系统的鞭子已经抽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像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手忙脚乱地确认订单，然后跨上电动车，拧动转把。电动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不太情愿地载着他和他明黄色的身影，汇入了燕都午后汹涌的车流之中。
风在耳边呼啸，夹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尘土的颗粒感、以及其他外卖小哥从他身边嗖嗖掠过的身影。他紧紧握着车把，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导航路线，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他穿梭在摩天楼的阴影下，穿过拥堵的十字路口，钻过狭窄的胡同。阳光透过高楼间的缝隙，在他黄色的工服上投下移动的光斑，像不断扫描的条形码。
他很快发现，在这套系统里，他不再是他自己。
他是订单号：20231106A7583。
他是骑手ID：YS1088。
他是地图上一个缓慢移动的、黄色的GPS坐标点。
手机APP不时发出冰冷的语音指令：“您已偏航，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前方路口请直行”、“距离目的地还有500米，请合理安排时间”。
时间，成了最敏感的神经。28分钟，像一个悬浮在头顶的倒计时沙漏。每一次红灯，每一次拥堵，都让他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计算每一个路口的通行概率，每一条小巷的捷径可能。
“这哪里是送外卖，这分明是真人版《极限竞速》之‘与算法赛跑’！” 他内心吐槽，嘴角却因为紧张而抿成一条直线。
当他终于找到那家藏在巷子深处的麻辣烫小店，拿到那份散发着浓郁香气，这香气此刻对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的餐食，时间已经过去了10分钟。他小心翼翼地将餐盒放进电动车后座的保温箱里，再次跨上车，朝着目的地——那栋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感觉遥不可及的写字楼——冲刺。
这一次，他骑得更快，更冒险。在车流中穿梭，险险地避开车门，甚至差点闯了一个黄灯。他能感觉到背后保温箱里那份麻辣烫的摇晃，也能感觉到系统那无形的、精准计算着时间的目光。
终于，他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那栋写字楼的大堂。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明亮的灯光，空调系统制造的恒温环境，与他刚才所处的喧嚣街道仿佛是兩個世界。他跑到前台，对着那个穿着制服、妆容精致的物业小姐，亮出手机上的取餐码，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在黄色的工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物业小姐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用对讲机呼叫了楼上的点餐人。等待的几分钟，变得无比漫长。颜锦局促地站在那里，黄色的工服在光洁如镜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扎眼。他能感觉到进出白领们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同情，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看待某种功能性移动部件的漠然。
是的，在这些衣着光鲜的都市精英眼里，他和他这身明黄色的“战袍”，与大楼里的空调通风口、自动售货机、保洁阿姨的清洁车，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维持这个系统高效运转的、可替换的零件。
他终于等来了取餐人，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孩。她接过麻辣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在手机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叮咚。”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订单完成。收入：6.8元。】
同时，系统冰冷地提示：【您有新的订单，请及时查看。】
没有喘息。没有停顿。颜锦轩看着那6.8元的入账提示，又看了看手机上弹出的新订单信息，再抬头看了看这间富丽堂皇、却与他格格不入的大堂。
他默默地转身，拉低了头盔的帽檐，重新走进了燕都午后依旧炽热的阳光和喧嚣的街道上。跨上电动车，拧动转把。他依旧是订单号，是骑手ID，是地图上那个移动的黄色光点。
颜锦轩？那个曾经怀揣代码梦想，试图用“邻里通”连接人心的年轻人？仿佛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穿着黄色“战袍”，在钢铁丛林的血脉（道路）里，为了6.8元、8.5元、10.2元……而不断奔跑、穿梭的，系统附庸。
他知道，这场新的、更为残酷的“潜龙勿用”，才刚刚开始。而这次，他潜藏和挣扎的深渊，是这座庞大城市最冰冷、最坚硬的钢铁丛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