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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雪初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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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崎岖的山路。冰冷的山风裹挟着湿气,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脸上。顾禄时背着林鹤,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福伯和阿岩一左一右紧跟着,三人如同惊弓之鸟,不敢点灯,只凭着微弱的星光和顾禄时那被墨纹侵蚀后反而在黑暗中略显敏锐的“明澈心瞳”,在崎岖的山道上摸索前行。
驿站那点昏黄的灯火早已被甩在身后,连同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和活尸的恶臭。但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钻进每个人的心里。墨纹的污染,如同瘟疫,已悄然蔓延出虫谷。下一个驿站?下一个村落?会不会也变成那样的地狱?
林鹤的身体冰冷而沉重,伏在顾禄时的背上,头颅无力地垂在他的颈侧。每一次颠簸,都让顾禄时的心揪紧,生怕那微弱的搏动就此停止。唯有紧贴后背的那一点微弱的、带着恒定暖意的搏动——林鹤胸口那点淡金光芒——如同黑暗中的唯一灯塔,微弱却执拗地证明着他还“存在”。这光芒在驿站爆发后,似乎稳定了许多,不再像风中残烛,更像一颗沉入深海的星辰,散发着恒定的微光。但这稳定,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林鹤的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如同最深的冬眠。
“少爷……歇……歇会儿吧……”福伯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他年纪大了,又经历驿站惊吓和连夜奔逃,体力早已透支,拄着一根临时削的木棍,脚步踉跄。
顾禄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除了呼啸的山风和远处隐约的狼嚎,再无驿站方向传来的异响。他点点头,哑声道:“找个背风的地方,歇一刻钟。”
三人寻到一处巨大的山岩凹陷处,勉强能遮挡些风寒。阿岩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小块干燥地面,铺上油布。顾禄时小心翼翼地将林鹤放下,让他靠坐在岩壁上。林鹤的头颅歪向一边,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灰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静得如同沉睡,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顾禄时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林鹤冰冷的手腕上。没有脉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如同被寒风吹拂,摇曳不定。他解开林鹤胸口的布条,借着微弱的星光查看伤口。寒铁止血粉形成的淡蓝色冰霜薄膜覆盖着狰狞的创口,渗血几乎停止了。但那创口深处,断裂的残弦碎片和心脏组织纠缠在一起,触目惊心。那点淡金光芒,就嵌在残骸中心,微弱而稳定地搏动着,仿佛一颗被强行植入的、不属于这具躯体的心脏。
“先生……”顾禄时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拿出怀中那块温润的阵枢青铜板。板面冰凉,核心那点暗金光芒,正与林鹤胸口的金光,以一种极其微弱却完全同步的频率,缓缓搏动。共鸣。林鹤的身体,真的成了阵枢的一部分?一个活着的……阵眼?
“少爷,喝点水。”福伯递过一个水囊,里面是驿站灌的凉水。
顾禄时接过,抿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明。他看向福伯和阿岩,两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惊魂未定。
“福伯,你的伤……”顾禄时注意到福伯按着肋下的手,动作有些僵硬。
“不妨事,老奴撑得住。”福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驿站活尸那一爪,虽然没伤及要害,但也留下了不轻的皮肉伤和惊吓。
“阿岩,辛苦你了。”顾禄时看向沉默的苗族青年。阿岩摇摇头,眼神坚定:“顾少爷救过我们寨子,我阿岩这条命就是您的!去昆仑,我认路!”
顾禄时心中微暖,点了点头。他摊开手,再次看向那块黝黑的星图石板碎片和半枚“司天”青铜令。星图线条残缺,指向模糊。点苍山……昆仑深处……哑叔裴无声用命换来的线索,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昆仑……太远了……”福伯看着北方无尽的黑暗群山,眼中充满了忧虑,“少爷,您的身体……还有林先生他……”
“必须去。”顾禄时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先生等不起。我们……也等不起。”他指了指林鹤胸口的金光,“这光……是阵枢的力量在维系。但阵枢本身……也需要‘钥匙’或‘能量’来维持。哑叔说点苍山有答案,那就一定有!我们没得选!”
他顿了顿,看向阿岩:“阿岩,从这里到昆仑山脚,最快需要多久?”
阿岩皱着眉,掰着手指算了算:“如果走官道大路,绕远,但安全些,少说也得两个月。要是抄近路,走‘野人沟’、翻‘鬼见愁’垭口……能省一半时间,但……”他脸上露出深深的忌惮,“那地方邪性得很!老一辈都说,是山神发怒降下的诅咒之地,进去的人十有八九出不来!毒瘴、迷路、还有……吃人的山魈!”
“山魈?”顾禄时眉头微蹙。
“嗯!”阿岩用力点头,“不是普通的猴子!比人还高!浑身黑毛,力大无穷!爪子像铁钩!最邪门的是……它们……它们好像不怕疼!刀砍上去,流的是黑水!眼睛……是红的!像……像烧红的炭!”
顾禄时的心沉了下去。不怕疼?流黑水?红眼?这描述……怎么听都像是被墨纹污染后的变异生物!难道……昆仑山脉深处,也早已被墨纹渗透?!
“走近路!”顾禄时几乎没有犹豫。他们没有两个月的时间!林鹤等不起!他自己的身体,在墨纹侵蚀和连日奔波的摧残下,也如同即将散架的破车,随时可能崩溃!
“少爷!”福伯惊呼。
“顾少爷!”阿岩也急了。
“时间就是命!”顾禄时斩钉截铁,“阿岩,你熟悉山路,尽量避开危险地带。福伯,你照顾好自己,跟紧。先生……交给我。”他重新背起林鹤冰冷沉重的身体,那点紧贴后背的搏动,如同无声的催促,“走!”
***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地狱边缘跋涉。
他们离开了相对安全的官道区域,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山路崎岖陡峭,荆棘丛生。毒虫蛇蚁防不胜防。更要命的是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无处不在的危险。
第三天,他们遭遇了弥漫的山雾。浓稠的白雾如同实质,能见度不足三尺。湿冷的雾气带着一股甜腻的腐殖质气味,吸入肺中,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阿岩说这是“瘴气”,有毒!三人只能用湿布捂住口鼻,在阿岩的带领下,如同盲人般在湿滑的山石间摸索前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失足坠入万丈深渊。林鹤胸口的金光,在浓雾中散发出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成了唯一的指引。
第五天,他们艰难翻越“鬼见愁”垭口。狂风如同厉鬼的哭嚎,卷起漫天雪沫和碎石,抽打得人脸颊生疼,几乎站立不稳。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破旧的风箱。顾禄时背着林鹤,感觉自己的肺像要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墨纹的侵蚀在寒冷和缺氧下变得格外活跃,手腕上那几道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带来阵阵刺骨的阴寒和噬咬般的剧痛。他咬着牙,嘴唇被咬出血,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福伯和阿岩互相搀扶着,脸色惨白,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第七天,他们进入了阿岩口中最为邪性的“野人沟”。
这是一条深不见底、被参天古木完全遮蔽的巨大峡谷。光线昏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混合着某种甜腻的花香,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产生幻觉。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仿佛踩在腐烂的尸体上。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叫都彻底消失,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和脚步踩踏腐叶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小心……这里……就是野人沟……”阿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手中的柴刀握得死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幽暗的丛林。
顾禄时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明澈心瞳”在进入峡谷后,就感到一种强烈的压抑和干扰。视野里,那些扭曲虬结的古木枝干,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化作了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稀薄、却带着强烈恶意和混乱意念的……墨纹气息!比驿站账簿上的更隐蔽,更阴毒!
“沙沙……沙……”
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如同无数细小虫豸在枯叶下爬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左前方的密林深处传来!
三人瞬间僵住!屏住呼吸!
“沙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无数只脚在落叶层上快速移动!
“来了!”阿岩脸色惨白,声音发颤!
顾禄时瞳孔骤缩!在他的“视野”中,那片幽暗的丛林深处,一团粘稠的、翻滚着的灰黑色“雾气”,正如同活物般,朝着他们急速涌来!雾气中,无数闪烁着幽绿色磷光的细小“活字”虫豸,如同沸腾的粥锅,疯狂地蠕动着、碰撞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和强烈的精神污染冲击波,扑面而来!
“跑!!!”顾禄时嘶声大吼!
三人转身就跑!顾禄时背着林鹤,速度大减!福伯和阿岩也拼尽全力!
“吼——!!!”
一声低沉、沙哑、充满了暴虐与饥饿的咆哮,猛地从身后炸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和树枝被蛮力折断的咔嚓声!
顾禄时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高达丈许、浑身覆盖着浓密黑毛的恐怖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撞开挡路的灌木,朝着他们猛扑而来!正是阿岩描述的山魈!但比描述的更加恐怖!它双眼赤红如血,散发着疯狂的毁灭欲望!嘴角滴淌着粘稠的涎水,獠牙外露!最骇人的是,它粗壮的手臂上,赫然缠绕着几道如同活体锁链般、闪烁着幽绿磷光的——墨纹!!!
这怪物!被墨纹污染了!!!
“快!快啊!”阿岩惊恐地嘶喊!
山魈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个纵跃,便已追至身后!腥风扑面!一只长满黑毛、指甲如同铁钩的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抓向落在最后的福伯后背!
“福伯小心!”顾禄时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根本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顾禄时背上的林鹤!胸口那点一直稳定搏动的淡金光芒!毫无征兆地——骤然一亮!!!
一股比驿站爆发时微弱许多、却同样带着涤荡污秽气息的——净化光晕——瞬间扩散开来!如同水波般扫过扑来的山魈!
“嗷——!!!”
山魈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咆哮!它身上缠绕的幽绿墨纹如同被烙铁烫到,瞬间扭曲、收缩!散发出滋滋的白烟!它抓向福伯的巨爪猛地一滞!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痛苦和迷茫!
就是这瞬间的停滞!
“滚开!”阿岩怒吼一声,手中的柴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在山魈抓来的手臂上!
噗嗤!
柴刀砍入黑毛,却如同砍在坚韧的皮革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流出的……果然是粘稠的、散发着腥臭的黑血!
但这一刀的力量,加上墨纹被金光灼烧的痛苦,让山魈庞大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走!”顾禄时趁机一把拉住惊魂未定的福伯,三人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峡谷深处亡命狂奔!
山魈在身后发出更加暴怒的咆哮,但似乎对那金光有所忌惮,追击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最终被茂密的丛林吞没。
三人不敢停歇,一直跑到精疲力竭,确认山魈没有追来,才瘫倒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岩石后面,剧烈地喘息着。
“刚……刚才……”福伯心有余悸,看向顾禄时背上的林鹤,“是……是林先生……”
顾禄时点点头,心中惊涛骇浪。林鹤胸口的金光,不仅能被动防御,还能在感应到强大墨纹污染源时,主动激发净化之力?!虽然微弱,却足以救命!这……是阵枢的守护本能?还是……林鹤残存意识的最后挣扎?
他低头看向怀中紧贴的阵枢青铜板。板面冰凉,核心暗金光芒依旧与林鹤胸口的金光同步搏动。但仔细感应,似乎……那光芒……比之前……略微黯淡了一丝?
代价!每一次激发金光,都在消耗阵枢和林鹤残存的本源力量!
顾禄时的心沉了下去。这金光,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他们必须更快!更快地赶到点苍山!
***
又艰难跋涉了数日。野人沟的恐怖经历如同噩梦,但更深的恐惧来自林鹤胸口那点金光的变化。它依旧搏动,但光芒确实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每一次感应到墨纹气息的微弱波动(在深山中越来越频繁),金光都会应激性地微亮一下,随即又黯淡一分。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摇曳,都离熄灭更近一步。
顾禄时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背着林鹤,感觉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那点搏动的温暖也越来越微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
终于,在离开驿站的第十天,他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一座高耸的山脊。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卷起漫天雪沫。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巍峨雪山,如同沉睡的银色巨龙,横亘在天地之间!阳光洒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空气稀薄而冰冷,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苍茫与神圣!
昆仑!万山之祖!他们终于到了!
然而,在这壮丽景象之下,顾禄时的“明澈心瞳”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不和谐的……异样!
在远处一座雪峰的半山腰,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黑色断崖上,赫然残留着一片……焦黑的痕迹!那痕迹的形状,极其诡异,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玄鸟印记!!!
与点苍山秘库入口处发现的标记,一模一样!
“玄鸟”势力!他们……也在这里?!而且……似乎刚刚离开不久?!
顾禄时的心猛地一沉!点苍山的秘密,难道已经被他们捷足先登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星图石板和司天令。背上的林鹤,胸口那点金光,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前路,是更加艰险的雪山绝域。身后,是如影随形的墨纹污染和神秘敌人。希望渺茫,危机四伏。
顾禄时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眼中燃烧着疲惫却更加执拗的光芒。
“走!”他嘶哑的声音在寒风中飘散,“去点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