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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再探明青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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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接着说,你既然对青花瓷如此感兴趣,那么其实真正明代官窑才是青花瓷的巅峰地位?,?永宣时期——也就是永乐、宣德时期的青花采用进口苏麻离青料,发色浓艳并形成铁锈斑,代表着工艺的顶峰。如永乐青花压手杯被列为稀世珍品。
我印象中,看过博物馆介绍所,?明成化年间?青花转向淡雅风格,胎釉工艺精细,与斗彩结合后——如成化斗彩鸡缸杯,进一步提升了艺术价值。
司命点点头,说句“确实如此”,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若感兴趣,不如现在就带你去看看”——扯着我衣袖就又返回到了明代。
司命衣袖翻飞间,眼前的景象如水中倒影般晃动重组。待站稳脚跟,湿润的江南烟雨气息扑面而来,远处景德镇御窑厂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却比元代那处更为恢弘——朱红围墙内,九条龙窑如同巨龙盘踞,吞吐着滚滚白烟。
"永乐年间的御窑厂,看仔细了。"司命变出两套靛青棉布工服,还特意在我腰间系了块防尘的粗麻布。他束发的网巾下露出几缕假鬓角,活像个精明的监工模样。
刚迈进画坯坊,就被眼前的场景震住。
三十多位画工正俯身在素胎上运笔,最年长的老师傅手持两支毛笔,一支蘸着浓艳的苏麻离青料,一支沾着稀释的国产平等青,左右开弓在梅瓶上描绘缠枝牡丹。
青料与胎体接触的瞬间,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在呼吸。
"这才是真正的铁锈斑。"司命引我看那只刚画好的玉壶春瓶,牡丹花瓣边缘自然晕散出星芒状的结晶,像是被晨露打湿的蛛网。
他突然变出个铜镜,反射阳光照在未干的青料上——那些结晶竟然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
突然所有画工都站了起来。几位穿着程子衣的督窑官捧着个锦盒进来,盒中绒布上躺着一只小巧的压手杯。"圣上钦定的样式。"
为首的官员展开黄绢,上面绘着精细的云龙纹。我正想凑近看,司命猛地拽住我:"别碰!那绢帛是用金线混织的。"
窑厂深处传来阵骚动。我们循声而去,看见几个匠人正围着一件刚出窑的执壶惊叹。壶身的海水龙纹本该是钴蓝色,却因窑变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
督窑官脸色铁青,抡起鞭子就要砸碎,司命眼疾手快地掐诀,让那执壶"不小心"滚进了草丛。
"后世管这叫'霁红釉',比青花珍贵十倍。"他偷偷把壶塞进我怀里,壶底还带着窑温,"永乐帝要是知道他们砸了多少......"
转到施釉区,热浪中飘散着特殊的甜香。司命摘了片树叶蘸取釉水给我闻:"里头掺了荔枝蜜,所以永乐青花的釉面特别莹润。"
年轻的釉工们正用特制的吹管往大罐内壁施釉,有个少年吹得太用力,竟晕倒在窑口。司命悄悄往他额间弹了滴仙露,少年醒来时,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釉滴。
正午的钟声响起,匠人们蹲在窑口吃饭。司命变出两碗浮梁茶,就着偷藏的永乐压手杯啜饮。
阳光穿过杯壁的薄胎,将茶汤映成翡翠色。"看这落款。"他转动杯足,露出釉下青花篆书"永乐年制"四字,"后世多少人打眼,就为仿这一笔一画。"
午后溜进库房,这里的地面竟是用碎瓷片铺就的。司命变出盏灯笼,火光透过青花碗碟,在墙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他突然停在一堆"次品"前,拿起只有瑕疵的龙纹盘:"瞧,窑工故意画错的。"盘底龙爪本该五趾,却画成了象征藩王的三趾——这是匠人们无声的反抗。
暮色降临时,我们摸进了督窑官的廨舍。案几上摊着本《陶成记事》,司命指着某页给我看:"'鲜红土绝,工匠以性命求之'......"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梆子声。我们翻窗逃走时,惊飞了一树麻雀。
转眼到了宣德年间。御窑厂的格局更加宏大,但匠人们的脸色却愈发憔悴。
司命带我藏在送瓷土的牛车里混进去,只见督窑太监正在验收新烧的蟋蟀罐。那些罐子薄如蛋壳,对着日光能看见罐内绘着的草虫纹样。
"宣德皇帝是个玩家。"司命变出个蟋蟀递给我,"他养的'铁甲将军'死后,是用青花棺椁下葬的。"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原来有位画工失手画坏了御用龙纹,被罚在窑口跪瓷片。
我们跟着运瓷器的车队离开时,司命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几片青花碎片,拼起来竟是半只斗彩鸡缸杯。
"成化年间的宝贝。"他对着月光转动瓷片,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绘交相辉映,"这抹姹紫,后世再没人能烧出来。"
黎明前的昌江码头上,司命变出盏灯笼照着江水。
波光粼粼中,无数青花瓷器的倒影随波摇曳:永乐的磅礴,宣德的精妙,成化的秀雅......最后都化作一艘艘乌篷船里的微光,沿着丝绸之路,照亮了整个世界的眼睛。
我听到宣德皇帝用青花棺椁下葬他的死蟋蟀,忍不住泪眼朦胧,说"这些帝王们竟然如此劳资伤民,那些老百姓们呢?"司命轻抚着我的头发,深深叹了口气。
司命的手在我发间顿了顿,松木香混着青花釉料的涩味从他袖口传来。"跟我来。"他声音低沉,掐诀时指尖的金光都比往日黯淡三分。
我们落在昌江边一处无名村落时,恰逢凄风苦雨。茅草屋顶漏下的雨水在陶土碗里积成浑浊的水洼,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蜷缩在灶台边,舔着昨夜吃剩的野菜粥碗——那粗陶碗边缘还带着窑厂次品的青花残纹。
"景德镇方圆百里的山林全砍光了。"司命指向远处光秃秃的山脊,那里只剩几株歪脖树在雨中瑟瑟发抖,"一棵成年松树,只够烧一窑御瓷。"
他的广袖拂过泥泞的小路,露出底下埋着的碎瓷片——那是官府砸毁的"不合格"贡品,却被村民捡来铺了路。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编草鞋。他们皲裂的脚趾间沾着蓝色粉末,指甲缝里全是洗不净的青料痕迹。
"窑厂画工,五十岁就瞎了。"司命蹲下身,假装讨水喝。老人递来的破碗里沉着几粒没磨细的钴料,把井水染成了诡异的蓝色。
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们循声走进间歪斜的茅屋,见个少年正趴在草席上呕血,吐出的秽物里夹着星星点亮的金属光泽。
"釉料作坊的碾工。"司命变出颗药丸混进少年的粥里,"再干半年,他的肺就会变成青花色。"
雨幕中走来个佝偻的妇人,背上捆着婴儿,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的女童。她们在官道旁的野坟岗停下,从怀里掏出个粗瓷碗——竟是御窑厂偷偷带出的次品。
妇人颤抖着把碗放在无名坟前,碗底赫然画着歪歪扭扭的莲花,像是孩童的笔迹。
"她女儿。"司命轻声道,"去年被选去画坯坊当学徒,熬不过冬夜......"话音未落,那女童突然指着我们藏身的草丛:"娘!那个姐姐头上戴的花钿,和官老爷小姐的一样好看!"
我们慌忙避开,却撞见更揪心的场景。河边洗衣的妇女们正用棒槌敲打着粗布衣裳,有个年轻媳妇突然晕倒在水中。
旁人七手八脚把她拖上岸时,褪色的衣襟下露出纵横交错的鞭痕。"她家男人是窑工,"司命别过脸,"前日因私藏了个有瑕疵的杯子......"
转过山坳,竟看见十几个村民跪在窑神庙前。他们供奉的不是香烛,而是自家省下的口粮——为的是祈求官府明日来选匠役时,别挑走家里最后的壮劳力。有个白发老妪颤抖着捧出半块麦饼,饼上还留着清晰的牙印。
"看那里。"司命突然指向官道。一队差役正押送着戴枷锁的匠户,铁链磨出的伤口已经化脓。
原来他们不堪重税逃往他乡,却被抓回来充作"官奴匠"。队伍末尾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赤脚走在碎瓷铺的路上,每一步都留下血脚印。
暮色渐浓时,我们蹲在某个漏雨的草棚下。司命变出个油纸包,里头是他在御窑厂顺的龙凤纹点心——那些督窑官们的茶食。
我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这次在甜腻的莲蓉馅里,我竟尝出了泪水的咸涩。
"同一个景德镇......"司命望着远处御窑厂彻夜不熄的窑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而我们的身后,整个村落沉浸在死寂的黑暗里,只有零星的几盏油灯——那灯盏,还是用被砸碎的贡瓷碎片勉强拼成的。
夜雨敲打着茅草屋顶的声响,渐渐与宫中瓷器相碰的清脆叮咚重叠在一起。
司命突然变出个小小的青花蟋蟀罐,轻轻放在熟睡的村童枕边。罐底没有年款,只画了株歪歪扭扭的蒲公英——那是后世考古学家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