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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家 ...

  •   放学铃声像根生锈的弹簧,拖拖拉拉地在走廊里荡了最后一下,温繁知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混在喧闹的人流里走出校门。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可他没像别的孩子那样追着影子跑,只是低着头,踢着路边一块碎掉的瓷砖,脚步慢得像怕踩碎什么。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震得大腿皮肤发麻。他掏出来看了眼屏幕,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像道疤,刺得他眼睛疼。按下接听键的瞬间,粗粝的谩骂就像泼出来的脏水,劈头盖脸浇下来。
      “小杂种!死哪儿去了?钱呢?老子的酒呢?” 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酒气,还有玻璃碰撞的脆响,“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妈一个德行,都是白眼狼!等你回来,看不打断你的腿……”
      温繁知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指尖攥得发白。直到那边的骂声变成含混的嘟囔,他才按了挂断键,把手机塞回兜里,转身拐进旁边一条窄窄的巷子。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七拐八绕的,像是在钻迷宫。墙皮剥落的老楼挤在一起,晾衣绳上挂着褪色的衣服,风一吹,像面面破旗在晃。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堆着废品的转角,最后停在一扇掉漆的木门前。这就是他的家,一栋爬满青苔的老破小,墙缝里长着野草,窗户玻璃裂了道缝,用胶带糊着,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他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背靠着冰凉的墙,闭上眼睛。
      八岁那年的黑夜突然漫了过来。
      那天也是这样,空气里飘着劣质白酒的味道。母亲跪在地上,额角淌下来的血滴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红。父亲揪着她的头发,骂声像冰雹砸下来。他躲在门后,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木刺,看着母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死水似的绝望。
      后来父亲骂累了,瘫在沙发上打呼噜。母亲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用没沾血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她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繁知,妈走了。跟着那个老板,能活下去。”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额角的血。那点红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朵快要谢了的花。
      母亲咬了咬嘴唇,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拉开门,融进了外面的黑夜里。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门被推开,父亲通红的眼睛瞪着他:“人呢?那个贱人跑了?都是你!你这个丧门星!”
      拳头和巴掌落下来的时候,他没躲,也没哭。只是死死咬着牙,感觉骨头在疼,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叫。从那以后,母亲成了“跟着老板跑了的贱人”,而他成了“小杂种”,活在父亲的酒气和拳头里。
      “吱呀——” 门被风推开一条缝,打断了他的回忆。温繁知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空酒瓶滚得满地都是。父亲瘫在沙发上,看见他进来,眼睛猛地亮起来,像饿狼看见了猎物。没等温繁知站稳,桌上的玻璃花瓶就朝他飞了过来。
      “砰!”
      花瓶砸在墙上,碎成无数片。一片锋利的玻璃擦过温繁知的手臂,留下一道血痕,血珠很快涌了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淌。
      温繁知没看手臂,也没看父亲。他把书包解下来,猛地朝父亲头上砸过去。书包里的课本和铅笔盒撞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父亲“嗷”了一声,懵了。
      趁他愣神的功夫,温繁知捡起书包,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
      “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父亲的怒吼在身后炸开。
      “哎呀,当家的,别气了,孩子还小……” 后妈从厨房走出来,穿着沾满油渍的围裙,声音怯生生的。她想去拉父亲,又不敢,只是回头看了温繁知一眼,眼神复杂。
      温繁知的脚步顿了顿。这个女人是去年来的,比母亲懦弱,也比母亲“懂事”——父亲喝醉了打她,她从不躲,只是默默忍着,第二天照样做饭洗衣。有时候,她会偷偷塞给温繁知一个煮鸡蛋,或者在父亲要动手时,假装摔倒转移注意力。
      可他不喜欢她。看见她,就像看见另一个被困住的人,提醒着这里有多糟糕。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拉开自己那扇掉了锁的门,闪身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父亲的咒骂和后妈的劝说,渐渐模糊下去。温繁知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把书包抱在怀里。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疼,他却好像感觉不到,只是盯着墙。
      墙上贴着一张画,是他八岁前画的全家福。那时父亲还不常喝酒,母亲的脸上有笑。只是现在,那张画已经被他用铅笔涂得乱七八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黑。
      他把脸埋进书包,只有在这扇门后面,他才能稍微喘口气。门外是醉鬼、争吵、挥过来的拳头,门里是他一个人的、小小的黑暗。
      手臂上的血滴在地上,晕开一小朵红,像那年母亲额角的血,也像他心里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时,温繁知是被冻醒的。
      他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自己昨晚是抱着书包睡在地板上的。后半夜冷起来,身上只盖了件薄外套,此刻骨头缝里都透着股凉意。挣扎着爬起来时,脑袋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发晕,太阳穴突突地跳,一下下牵扯着神经疼。
      他对着镜子摸了摸额头,没觉得特别烫,大概是没睡好。这种晕乎乎的感觉不算陌生,被父亲推搡撞到墙后、饿肚子的早晨、或者像昨晚那样蜷在地上挨过冷夜,都可能出现。算不上大事,忍忍就过去了。
      他洗了把冷水脸,冰得脸颊发麻,脑子似乎清醒了些。手臂上昨天被玻璃划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一道,像条丑陋的虫子。后妈在厨房煮了白粥,见他出来,往他碗里多舀了勺咸菜,低声说:“今天好像有点热,记得多喝水。”
      温繁知没应声,几口扒完粥就背上书包出门。父亲还在卧室里打鼾,房门紧闭,像头蛰伏的野兽。
      一上午的课过得像场模糊的梦。
      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公式扭曲着晃,像水里的倒影;语文课的课文念到一半,耳朵里突然嗡的一声,后面的字全变成了模糊的杂音;英语单词在眼前跳来跳去,怎么也抓不住。他趴在桌上,用胳膊肘抵着额头,冰凉的桌面稍微缓解了些昏沉。同桌临溯用笔戳了戳他后背:“没事吧?脸好白。”
      “没事。”温繁知抬起头,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脸上的肌肉都发僵,“可能没睡好。”
      临溯盯着他看了两秒,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把自己的水杯往他那边推了推。那是个印着篮球明星的保温杯,里面永远有温水。温繁知没动,他自己的水杯是空的,早上出门急,忘了装水。
      他硬撑着记笔记,字迹歪歪扭扭,比平时丑了不止一点。下课铃响时,他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扶着桌沿才稳住。胃里也开始不舒服,空空落落的,又有点反胃,大概是早上的白粥早就消化完了。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
      太阳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化,操场的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蝉在旁边的老树上拼命叫,声音尖锐得让人烦躁。体育老师吹着口哨让大家绕操场跑三圈热身,队伍刚跑起来,温繁知就觉得眼前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第一圈还好,他跟在队伍中间,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第二圈跑到一半时,那股熟悉的眩晕感猛地翻涌上来,比早上厉害十倍。脚下的跑道像波浪一样起伏,耳边同学的脚步声、呼吸声都变得很远,又突然很近,像无数根针往脑子里扎。
      他想停下来,可身体像不属于自己,双腿机械地往前迈。眼前的阳光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一片刺眼的白。
      “砰——”
      他失去意识前,好像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再次睁开眼时,是在医务室的小床上。
      头顶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吹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精味。临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医生刚开的药盒,见他醒了,立刻站起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晕……”温繁知的声音哑得厉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医生说你中暑了,让先吃点药,多喝水。”临溯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又把药片倒在手心,“来,先吃药。”
      温繁知撑起身子,就着水把药吞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他咳了两声,临溯又赶紧递过水杯。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舒服了些,可脑袋里的晕眩感没减轻,反而一阵阵发沉,身上也开始发烫。
      他靠在床头闭着眼,听着临溯跟医生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额头被贴上一片凉凉的东西,是体温计。
      “38度9,不是中暑那么简单,是发烧了。”医生的声音带着点严肃,“得去医院看看,可能是中暑加着凉,别拖成肺炎。”
      临溯立刻去给老师打电话请假,语气条理清晰,把情况说清楚,又问好了需要带的东西。挂了电话,他扶着温繁知起来:“我陪你去医院。”
      温繁知想说不用,可他连站都站不稳,刚直起身就晃了晃,被临溯一把扶住。“别动,我扶你。”临溯的手很稳,带着点温度,让他莫名地安心。
      去医院的路上,温繁知靠在出租车后座,脑袋晕得更厉害了,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他不知不觉就把头歪了过去,抵在了临溯的肩膀上。
      他意识模糊着,知道自己靠在了临溯身上,想挪开,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临溯的肩膀很结实,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不像他家里,永远只有酒气和霉味。临溯没动,只是稍微侧了侧身,让他靠得更稳些,甚至抬手轻轻扶了扶他的头。
      挂号、看医生、抽血、输液。
      临溯跑前跑后地忙,比他这个生病的人还累,额头上也沁出了汗,却半句怨言都没有。输液室里很安静,只有药液滴进输液管的“滴答”声。温繁知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进身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临溯立刻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他身上。
      外套上还带着临溯的体温,裹住了他冰凉的胳膊。温繁知把脸往外套里埋了埋,闻到那股干净的香味,鼻子突然有点酸。他转过头,看着临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低头玩手机,侧脸的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光里显得很柔和。
      临溯家境好,穿的衣服永远是干净整齐的名牌,书包是最新款的,每天早上都有司机送他来上学。他住的地方,应该是那种带电梯的漂亮小区,窗明几净,不像自己住的地方,阴暗、潮湿,还藏着那么多不堪。
      输完液已经快傍晚了,烧退了些,但头还是昏沉。临溯坚持要送他回家。
      走到那个熟悉的红绿灯路口时,温繁知突然停下脚步。再往前拐两个弯,就是那片破旧的老楼了。墙皮剥落的样子,堆在路边的废品,还有那扇掉漆的木门……他不想让临溯看见。
      “就到这儿吧。”他低声说,声音还有放学铃声像根生锈的弹簧,拖拖拉拉地在走廊里荡了最后一下,温繁知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混在喧闹的人流里走出校门。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可他没像别的孩子那样追着影子跑,只是低着头,踢着路边一块碎掉的瓷砖,脚步慢得像怕踩碎似的
      临溯愣了一下:“还没到你家吧?”
      “快到了,前面拐过去就是。”温繁知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自己能回去,你家不是在反方向吗?该回去了。”
      临溯沉默了几秒,没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嗯。”
      “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再请一天假,别硬撑。”
      “知道了。”温繁知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明天见。”
      “明天见。”临溯也笑了笑,阳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有星星。
      绿灯亮了,临溯转身穿过马路,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温繁知也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松了口气,转身拐进旁边那条狭窄的巷子。
      晚风吹过,带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味。他裹紧了身上临溯的外套,那点残留的温度,是这灰暗傍晚里唯一的暖意。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头也还在晕,可他心里却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软,又有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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