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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梦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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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声音是嘶哑带有浓浓气音的。我探究的目光慢慢转移,最终定格在那带有狰狞伤疤的脖子上。
男孩注意到我的视线,连忙把衣服往上扯,奈何衣服太短怎么也扯不上,最后动作几下自暴自弃地跑开了。
再次见面的时候应该是深秋,梧桐树落叶了。徬晚的风很凉,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导致动作都不是很方便。
傍晚是活动时间,周围声音嘈杂,在这里我跟男孩成为了朋友。
他教我学会了怎么折梧桐花,又一转眼跌坐在软软的靠垫上,伴随着汽车发动的嗡鸣隐隐听到后面的哭嚎声,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车内的交谈,淹没在猛烈的寒冬里。
后面场景光怪陆离,只知道在广阔无边的空间里声音藏着的是恼羞成怒,歇斯底里,哽咽难抑,痛苦不堪的,真真切切,纷纷扰扰。
我摒弃一切顺着河流深处走,看见水流逐渐变成红色,哭泣声时隐时现,扭头发现一滴泪落在嘴边,又苦又涩。
伴随着物品掉落的啪嗒声,我猛然从梦中惊醒,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成泪痕,愣愣扭头看向窗外,后知后觉已经是傍晚时分。
*
合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连续在酒吧里忙活了一个星期,赶在店休前买好了返程的火车票。
火车站离这里有些远,一大早陈隽就开摩托带我去赶车。
这里的早上是静谧的,飘在空中的是卖肉燕锅里滚烫的烟气,吃完了早餐送到车站,我顺着人流往里走,回头依旧能看见外围的人。陈隽站在那脚步不动,只是伸手示意快上车。
人挤人的地方,我点头再也没有往回看,捏紧手里的东西往前走。
到达熟悉的地方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打车回到居民楼时学生刚好放学,熙熙攘攘往内部走去。
这里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电线依旧跟蜘蛛网般乱飞,我裹挟着人流不断往里走,慢腾腾走到绿色铁门前停下。
这里已经下雪了,嘴巴喷出的白雾在空中漂浮,手指被冻得发僵,看着门前的钥匙孔,内心直发怵。犹豫再三,摁响了门铃,却一直都没有人来开门。
“咚。”
旁边的铁门开了道口,里面慢慢挪出来一道人影,是领居年迈的奶奶。因为上了年纪,眼睛已经浑浊了,举着皱巴巴的手,含糊不清道,“人走了,不在这。”
一连重复了好几遍才停下来,后知后觉认出人,才露出笑容:“诶,小清。曼晴不在咧,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我也好久没有看到你咯,干啥去啦?”
“奶奶我去外地打工了,忙着就没回来。”面前的老人对人和善,也因为她小时候的我少挨了几顿打,所以当再次见到人时,多少有些亲昵感。
老奶奶不免有些唏嘘,叹气之余说:“造孽啊,下次跑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啦。”
苍老的话音落下,一股心酸顿时弥漫上心头,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悲。我所贪恋的这份这种温和的亲昵感,是求而不得的。
*
备用钥匙放在消防栓上面,这是许曼晴多年的习惯。
打开大门,屋里面飘散着经久除不去的潮湿气味。这里在我走后也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摸着台面却恍如隔世。
墙上依旧贴着千禧年代美女照片,斑驳的墙面散发着腐朽的霉味,你透过水晶窗帘抬眼看厨房的布局,却发现是幽幽的昏暗。里面藏着发黄的木板,深夜蛀虫啃咬的噪音,臭气熏天的沟油和墙角长出来的青苔。
这些东西埋葬了我近乎一半的童年,被痛打的哀嚎,伤心的抽噎,绝望的呼喊,通通藏在这片阳光照耀下起伏的尘埃里。
卑劣的,懦弱的,黏在小小的铁皮阻断层,都被封印在阳台上,留存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又重新附着在我身上。
继母年轻时在这里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别人可惜她早早嫁人,死了丈夫又夭折了孩子。而我在她的眼里是领养回来的拖油瓶,扫把星。
后来死了,得肺病活生生疼死的,死不瞑目,眼睛圆噔噔的要吃人。脑海里的面容愈发清晰,贴在她身上的标签也越来越清晰。
市井,粗鄙,恶毒,悲哀,可恨,可怜。
我绕着屋里的陈设走一圈,最后坐在沙发上眼睛定晴在茶几上的纸张——
×××精神疗养院。
上面一页写有详细的身份信息,下面一页则是签名摁押,时间是两个月前。
除了那两页纸以外还有鉴定报告什么的,全部堆在一叠。我揉了揉眉心,找到许曼晴经常存放证件的地方,很遗憾没有找到户口本。
害怕眼花,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结果依旧。顿时心坠落冰窖里。
户口本被她带走了……
日光重叠黏连在窗户上,阴暗湿冷的房子回升起一些温度。我看着被切割成六边形的光晕,指尖被摁的发白,从来都没有觉得阳光比此刻更刺眼。
照着地址,我找到了许曼晴所在的地方。跟着护工的带领,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
房间在最里边,只有她一个人呆呆的坐着。护工走了后,我没有挪动脚步,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最先说话的是许曼晴,她回头看着我,原本尚不清明的眼睛瞬间划过厌恶,站起来指着我鼻子开骂,“贱种货,你回来干什么?!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得意?”
尖利的话语刺耳难忍,空间仿佛扭曲,我眼睁睁地看着许曼晴逐渐变大,自己逐渐变小,她指责我把她害成这样。
心有不甘,我皱眉看着面前脸色蜡黄的女人,觉得可恶又可恨!
凭什么。
“凭什么?你站在什么角度来指责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现在的下场不是你咎由自取的吗?!”
口中发出以自己性格相悖的话语,仿佛我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
径直撕下温吞懦弱的外皮,露出内部腐臭不堪的灵魂,我冷笑地直视她的眼睛,厌恶绵延。空间再度扭曲,现在我变得庞大,而对面的许曼晴变得渺小,我指责她对我一切的不公!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贱货,扫把星,可我是被你扯回家的!别忘了,姓是你给我改的,我跟着你姓许!!”
——既然你觉得我是扫把星,那你是什么?
我看着她怔愣的表情,觉得解恨至极。因为曾经也得到过几分亲情,所以现在才显得这么丑恶。
疯了,要全部都疯了才好!
许曼晴怔愣瞬间眼睛霎时变得猩红,浑身颤抖歇斯底里道:“要是能回到以前我恨不得掐死你!自从领你进门后,我老公从高楼摔的粉身碎骨,最后几万草草了事!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刚出生就心跳停止!你的出现把我的生活搅的一团糟。是你,剥夺了我做妻子的权利,是你,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你打碎了我本该平淡幸福的一生,把我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恨不得杀了你,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硬气?!”
巨大的荒谬感笼罩在周身,将明知后果的结局归咎在年仅七岁的孩子身上,这哪里算的上公平!
“惺惺作态,你的人生毁在自己的手中,作俑者是你,自食恶果当然也是你自己。”我冷冷评价。
这种外层愧疚包裹利刃的糖前世我吃了无数!这段话在上辈子许曼晴临死前口中托出,此后长达数月在绝望的生活中度过,最后不堪身心折磨,选择割腕自.杀。直到被抢救回来后半年知道结果,白纸黑字让愧疚与痛苦通通变成笑话,命运嘲弄我愚蠢不堪信她只言片语。
许曼晴的丈夫明知高层施工危险却依旧不带安全绳最后失足坠楼。而她肚子里的孩子胎检时明知发育有问题,却依旧执拗生下,最后出生不过三分钟胎停死亡。
她的平淡幸福的人生葬送在自己的手里,而我前世大半的人生也同样折在她的手中。
谁来赔付我至珍至贵的青春,谁来抹平那埋藏在心底间伤痛的烙印?
“你胡说八道!”许曼晴早已经失去了理智,伸手欲扇过来过来却被抓个正着,气急败坏下不断嘶吼。最后挣扎开,迅速跑到床边,忽而又想到什么,怨毒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拿出户口本,残忍地笑,看着像恶魔:“你硬气!我要看看你能硬气多久!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相处这么多年了,你以为你心思藏的有多深?不是想读书吗?我偏不让你读!”
“!”
我眼神一怔连忙冲过去抢,但显然许曼晴的手速更快。我不敢深想我的面部表情,是多么抽搐难看。
户口本瞬间分为两页,一页在我手中,另外一页在她手中!
撕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手中那一页瞬间变成两小片,四片……直至碎屑,漫天飞舞。
我眼睁睁地看着空中飘落的飞絮,然后慢慢沉默在阳光下,至于那地上洒满被撕毁的纸张,在嘲讽地看着我。
说。
——许其清,你握住想要的东西了吗?
没有。
没有。
通通都没有!!!
另外一半人生被撕碎在地上,而罪魁祸首踩着纸张得意一笑,仿佛在说。
——许其清,你的人生与我何干?
而我这个被一杆子戳破美梦的可怜者。握住手中的纸张,关节用力到发白。痛到全身痉挛,打碎牙往肚里咽。
傍晚了,落日了,黑暗了。
命就是这样。
我转身想要离开,刚踏出一步却被一句话定在原地。
脑海中的轰鸣声瞬间炸开,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发冷。我愣愣转身看向她,她站在白炽灯下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
埋藏在心底刺被活生生挑到明面,然后往里面扎上一刀,弄得血浆飞溅,而作俑者泰若自然。
身上被烟烫伤的疤痕隐隐作痛,恶心,反感,瞬间翻涌。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埋藏多年的不堪在此刻被揭开,给予我重重一击,随着字句的吐露,理智的一面逐渐被侵蚀,懦弱的一面逐渐浮现。
什么叫做被抛弃?我皱眉看着她,指尖渐渐感到发凉,然后蔓延到身体各处。
假的,假的,假的!!!
“你胡说! 我哥跟我说我母亲很爱我!”我不信她的话,抖着手厌恶地看着她,可是骨子里埋藏对她的恐惧,几十年如一日盘旋在身边。
对面的女人却因为这一句话,疯狂大笑,满是褶皱的脸堆在一起,眼神看着自己只有嘲讽与畅快:“贱种的东西,你哪里来的哥。她生下你已经够恶心了,怎么可能还会再带一个贱种过来?!”
“要是爱你,你怎么沦落到福利院?要是爱你,怎么都不来看你一眼?要是爱你,怎么不把你接走?”
“不相信,大可以去质问,这件事十里八乡都知道!”说完,她眼睛一转,“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你打死在院子里,而不是留下你来连着别人对付我。”
许曼晴浑然像个疯子,我茫然地看着门口越来越紧密的人群,顿时头晕目眩。
儿时的记忆涌现,我听过园长说我可怜,说我是从襁裹就沦落在福利院的。我总是期盼着母亲过来接自己回去。
可是过了好几年,我错过了上幼儿园的年龄,都没有等到……
后来我被许曼晴带走,造就了长达十几年的噩梦。上辈子我自·杀醒来时,看到了何铖,他说他是我的哥哥。
他说我的妈妈嫁给了他的爸爸,组成了新家庭,但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无所出。他还说,母亲在垂老暮年的时候常常提起我……他说母亲很爱我的。
我曾经看过母亲的照片,现在一对比,竟然发现许曼晴眉眼与母亲十分相像。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可又有些合理,我从来从来都没见过她一面,哪怕她死后。
曾经在出租屋里,许曼晴打我时说出的话,在脑内越来越清晰。
原来我身上流着这么不堪的血,原来我的出生是不受所有人待见的……是令人厌恶的污点……
心中信念崩塌,我茫然看着对面的女人,她的嘴依旧不停,整个人宛若灌毒的蛇蝎,不断疯狂咒骂。里面藏着面目全非的嫉妒,是对自己姐姐身陷泥泞却嫁入豪门的嫉妒,是对继子攀上豪门对付自己的仇恨,酣畅淋漓地全部袒露出来!
我不由踉跄一步,喉咙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一般,异物感越来越明显,最后止不住弯下腰干呕。
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得清了,何铖上辈子口中说的母亲爱我是假的,我所期待幸福的家庭也是假的,这一切都是我给自己臆想的梦境。
她巴不得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以抹清她的污点。
难怪连一面都没见过,原来不是没有时间,也不是病重,是不愿意,是厌恶啊……
难怪……连陌生人都能给的温存,我的亲人连施舍都不愿意……
难怪,何铖不愿我去墓地见她一面……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我的手指开始忍不住颤抖,崩溃的难以自抑。
说爱我都是假的。
说怜惜也是假的。
说愧疚也是假的。
从出生到现在,骨子里渴求二十多年的爱恋与期盼是怎么都求之不得,因为出身本身就是个错误。
所有的所有都只是在自欺欺人。
难怪……
难怪……
我后退了好几步。
许其清你怎么就这么傻呢,怎么能愚蠢到这个份上。
我抖着手捂着自己脸,不让别人看得我哭得那么难看,保留仅存的一丝颜面与希望。
这里的嘈杂迎来医护人员,原来看热闹的病人人都作鸟兽散开。一位女护工推走了许曼晴,偌大的走廊依旧回响她的咒骂声。
我崩溃地蹲在墙角边上,难以抑制地颤抖,恐惧地流着眼泪,浑身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