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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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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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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雷克雅未克以北,极光像一条被撕开的绿绸子,在黑色天幕上燃烧。
风从峡湾吹来,带着盐与冷杉的残骸。
凌晨一点,诊所的灯比雪更白。
1
手术室的门推开。
医生走出来,口罩挂在下颌,血迹沾在袖口,像一枚暗红的徽章。
他用英语对护士说:“大出血止不住,准备输血。”
护士低声问:“家属?”
医生摇头:“只有一位随行翻译,已联系不上。”
2
监护仪的滴滴声越来越慢。
沈杳躺在灯底,脸色像被水浸过的纸。
他的腺体已被完整摘除,放在银盘里,小小一团,表面覆着一层白茶味的血膜。
护士把它端走,像端走一盏熄灭的灯。
3
时间02:47。
心跳归零。
医生宣布死亡。
护士记录:
“患者:沈杳,28岁,中国籍。
死因:术中失血性休克。
临终语:告诉季凛,我赢了。”
4
冰岛没有火葬场。
遗体被装进铝制转运箱,贴上编号:IS-2025-032。
白茶味尚未散尽,与冰柜里的冷气混成一种奇怪的甜腥。
5
同一时刻,北京时间上午九点。
季凛坐在国贸顶层会议室,手机静音,屏幕朝下。
PPT停在第47页,标题是“白鹭基金并购案”。
助理第三次提醒:“季总,冰岛来电。”
他抬眼,眼底血丝像裂开的冰。
会议室灯光太亮,照得他面色惨白。
6
电话接起,冰岛口音的英语平静得像雪崩后的旷野。
季凛没听完,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桌面,屏幕碎成蛛网。
所有人看见他们的老板第一次失态——
他弯腰去捡手机,手指抖得抓不住,指节泛青。
最后他站起来,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散会。”
7
他回到空屋。
玄关灯自动亮起,冷白光打在地板,像结了一层薄冰。
餐桌上,冷却的美式表面凝出一层油脂,像漂着一层旧雪。
他端起杯子,一口灌下,苦得皱眉。
杯子放回桌面,杯底与玻璃相撞,清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断了。
8
书房里,打印机还亮着,红灯闪烁,提示缺纸。
他走过去,按下出纸键,一张纸缓缓吐出——
是沈杳昨夜留下的最后一页速写本。
炭笔画的他,没有心脏。
心脏位置用红笔写着一个日期:今天。
9
他蹲下身,拉开抽屉,取出那枚被摘除的腺体——
不是真的腺体,是沈杳三年前在琉璃工坊亲手烧制的玻璃摆件,白茶味封存在里面,随着时间慢慢挥发。
摆件完好无损,像一颗透明的心脏。
他把它握在手里,掌心被棱角割破,血渗进去,玻璃变红。
10
下午一点,律师送来冰岛寄来的文件。
牛皮纸袋,封口处贴着“URGENT”。
他拆开,掉落三样东西:
1. 死亡证明复印件。
2. 腺体照片,银盘里那团小小的、血淋淋的肉。
3. 一张手写便签:
“季凛,我赢了。
——沈杳”
11
他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把死亡证明摊在膝盖。
指尖抚过“cause of death”那一栏,英文单词像钉子。
他忽然笑,笑得肩膀发抖,笑得眼泪砸在纸上,晕开墨迹。
笑声在空屋里回荡,像有人在空房子里反复打开门,又重重关上。
12
夜里,他飞去冰岛。
航班上,他不吃不喝,不睡。
空姐三次询问是否需要毛毯,他摇头,只盯着舷窗外的黑。
黑里偶尔掠过极地的光,绿得像沈杳最后那管抑制剂的颜色。
13
雷克雅未克机场,小雪。
他拖着行李出来,远远看见一个华人翻译举着他的名字。
翻译说:“沈先生遗体已转至首都医院太平间,明早火化。”
他问:“腺体呢?”
翻译愣了一下:“在冰柜,您要带走?”
他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带回国。”
14
太平间比手术室更冷。
铝箱推出来,白色标签:IS-2025-032。
他伸手,指尖碰到箱面,像被火烫,猛地缩回。
工作人员打开箱盖,沈杳的脸被塑料膜包住,像被封存的季节。
他俯身,隔着膜吻他的额头,唇抖,眼泪落在塑料膜上,滚成水珠。
15
腺体装在透明塑封袋里,小小一团,已经冻硬。
他接过来,掌心瞬间失去温度。
翻译递给他一张同意书:
“本人自愿将遗体器官交予指定人带回中国。”
他签字,笔锋抖得像地震——
季凛。
这是他此生写得最丑的一次。
16
火化那天,极光仍旧在天上烧。
焚化炉门合拢,火焰腾起,像绿色巨兽张开嘴。
他站在玻璃窗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指节捏得发白。
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小盒子,骨灰很轻,轻得像一个未完成的承诺。
他把盒子抱在怀里,像抱一个空壳。
17
回程航班,他把骨灰盒放在邻座,系安全带。
空姐经过,轻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他摇头,声音低得听不见:“他怕高。”
飞机起飞,他侧头看窗外极光,绿得发黑。
他低声说:“沈杳,你赢了。”
18
落地北京,是凌晨四点。
机场大屏滚动航班信息,他站在人群里,像一座孤岛。
司机来接,问:“季总,回家?”
他答:“去画廊。”
19
画廊大门紧闭,锁已生锈。
他翻钥匙,手抖,钥匙掉地。
他弯腰去捡,指尖碰到门缝里的枯叶,脆得像骨。
门开,尘土扑面而来,像隔世的雪。
展厅中央,那幅空白画布还在,蒙白布,像未揭幕的墓碑。
20
他走过去,拉掉白布,画布雪白。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枚玻璃腺体,放在画布中央。
血已干,玻璃心脏安静躺着,像一颗被遗忘的星。
他退后两步,从口袋掏出速写本最后一页——
那张没有心脏的他的画像。
他把它贴在画布左上角,用钉子钉牢。
然后,他拿起炭笔,在空白心脏位置,补上一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心。
线条抖,像小孩涂鸦。
21
他蹲下来,抱住膝盖,头抵画布,肩膀耸动。
极静的空间里,只有压抑的抽气声。
像风穿过裂缝,却再也找不到出口。
22
天快亮,他起身,把骨灰盒放在画架最顶层。
玻璃腺体放在盒前,像供品。
他退后一步,轻声说:
“沈杳,风来了。”
窗外,北京冬天最冷的一场风正在刮,
把画廊门缝吹得呜呜作响,
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