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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惊骇步途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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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冰冷,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缠绕在每一次呼吸之间,像是某种无色无味的毒气,宣告着此地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脆弱与秩序。这里是生与死的缓冲区,是健康与病痛交锋的前线,每一寸空气都浸染着无声的焦虑和被迫的忍耐。
余时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沉重的眼皮仿佛挂着铅块,每一次掀开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气力。视野先是模糊的一片混沌,随即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花板。那白,是毫无生命气息的、令人心慌的白,白得晃眼,白得像某种终极的虚无,仿佛能吞噬掉所有关于色彩和生机的记忆。光线从头顶的吸顶灯均匀地洒下,不带任何温度,只是冰冷地照亮这个狭小的、充斥着药水味的空间。
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慢地重新被感知覆盖。手臂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透明的细管像一条冰冷的蛇,蜿蜒连接着手背上的针头,胶布固定处的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痒。针头刺入血管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小片淤青。药液在细细的软管中蓄积,然后一滴、一滴,不疾不徐地坠入下方的滴壶,再输入他的血管。那是一种缓慢而确切的凉意,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攀爬,渐渐融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与他体内因发烧残留的燥热相互冲撞,带来一种奇异的、内外交困的虚弱感。
“风风!你醒了?!” 一声急促而带着颤抖的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母亲焦急而疲惫的脸庞猛地凑近,迅速占据了余时风的整个视野。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双曾经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又红又肿,眼袋深重,像是两个干瘪的核桃。眼角深刻的鱼尾纹似乎在一夜之间被绝望和无助凿得更深。她的鬓角,那些原本只是零星点缀的银丝,此刻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催生,变得刺眼而密集,诉说着无声的煎熬。她的脸色是蜡黄的,嘴唇干裂起皮,显然是不止一次地哭过,憔悴得让余时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钝痛不已。
“妈……”余时风想开口,想说句“别担心”,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安慰她。然而,喉咙干涩沙哑得厉害,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只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就引发了一阵撕裂般的痛痒。更难受的是胸口,那里依旧闷痛,像是压着一块沉重而湿冷的巨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隐约的、却不容忽视的沉重阻力,仿佛有看不见的纤维网缠绕在肺叶上,阻碍着空气的自由流通。
“别说话,好好躺着,千万别动。”母亲连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按住他的肩膀,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老茧,此刻却带着轻微的颤抖。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后怕,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都会断裂,“你这孩子……怎么病成这样都不跟妈说……你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让妈怎么办……妈就只有你了啊……” 她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雪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医生说你是过度劳累加上重感冒引发了急性肺炎……炎症指标高得吓人,差点、差点就……”母亲的话说不下去了,猛地别过头去,用手背胡乱地、几乎是粗暴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单薄的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那背影显得如此无助和苍老。
急性肺炎……余时风心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一股虚弱的庆幸感涌上心头。还好,只是肺炎,不是……那个潜藏在心底、更加阴冷可怕、他甚至不敢清晰地去想其名字的可能性。他努力对母亲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想用眼神告诉她“我没事”,却不想这个微小的动作牵动了咳嗽的欲望,喉咙深处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升起,他忍不住又偏过头,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胸腔共鸣的轻咳,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骨闷痛,让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闻骇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似乎将门外走廊的光线都遮挡了一部分。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冒着微弱热气的保温桶,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他的脸色比病床上的余时风好不到哪里去,是一种缺乏睡眠和过度焦虑的苍白,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像是被人用墨笔狠狠涂抹过。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那惊惶的痕迹如同狂风暴雨后留下的狼藉,尚未完全褪去,残留在瞳孔深处。他看到余时风睁着眼,正望向自己,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胸口一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然而,这放松只持续了一秒,随即他又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僵在原地,眼神躲闪,像个在老师面前做错了事、无所适从的孩子,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阿……阿姨,我……我炖了点鸡汤……放了点枸杞和姜,医生说清淡的……”他声音干涩,有些局促地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病房里脆弱的平衡。他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叩”声。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快速而担忧地扫过余时风苍白虚弱的脸,在那缺乏血色的嘴唇和因咳嗽而泛红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不敢长时间停留,最终落在了地面冰冷的瓷砖上。
“小骇来了,真是麻烦你了,跑前跑后的,阿姨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母亲连忙转过身,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擦去所有泪痕,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无法立刻散去的哭腔,听着让人心酸。她看着闻骇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感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有些畏惧、名声不佳、甚至下意识想让儿子远离的男孩,此刻却显得如此可靠,在她最慌乱无措的时候,默默地承担起了许多。是他帮忙办理的入院手续,是他跑上跑下拿药,是他守在抢救室外,用那双看起来只会打架的手,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水。
“不麻烦,应该的。”闻骇低声回应,声音沉闷。高大的身躯站在那里,与这间充斥着病弱气息的病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手脚似乎都成了多余的部件,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只能略显僵硬地杵在床尾,目光低垂,紧盯着自己沾了些灰尘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余时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楚和暖意交织的涟漪。他想对他露出一个真正轻松、安抚的笑,告诉他别担心,自己真的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可嘴角刚费力地牵起,就再次引来了那压抑不住的、令人烦躁的轻咳,震得胸腔深处都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蜷缩起身体,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闻骇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手臂迅疾地抬起,肌肉绷紧,似乎本能地想做些什么——拍拍他的背,帮他顺顺气,或是扶住他颤抖的肩膀——但余光敏锐地瞥见余时风母亲那充满关切、一瞬不瞬盯着儿子的眼神,那抬起的手臂又生生顿在半空,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最终,那只骨节分明、布满细小伤痕和老茧的手,只是无力地、缓慢地垂回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清晰地泄露了他内心无法付诸行动的焦灼、无措和某种被压抑的痛楚。
医生很快过来例行检查。听诊器那金属膜片贴在余时风微凉的背部皮肤上,带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冰冷触感,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医生是个中年男人,面色严肃,眉头微蹙,仔细地听着肺部的呼吸音,移动听诊器的位置,不时示意余时风“深呼吸”、“用力咳一下”。整个过程,余时风都感到一种难堪的脆弱,仿佛自己的生命体征完全暴露在冰冷的仪器和专业的判断之下,毫无隐私和尊严可言。
检查完毕,医生取下听诊器,语气凝重地嘱咐:“必须绝对卧床休息,不能再有任何劳累,情绪也要保持平稳。这次炎症来势汹汹,身体消耗非常大。”他顿了顿,目光在余时风年轻却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一旁忧心忡忡的母亲,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另外,等他这次急性肺炎痊愈后,我强烈建议,务必去做一个全面的、详细的肺部检查,最好是去市里的大医院,设备更先进一些。”
母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发紧:“医生,是……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斟酌着词语,指向性却很明显:“他的肺音听起来有些沉,有比较明显的湿罗音和少量的哮鸣音,而且……这种基底部的、相对固定的杂音,不像是一次普通的急性肺炎就能完全解释的,更像是……有些陈旧性的基础。最好彻底查一下,排除一下其他可能性,也好放心。”医生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冒着寒气的冰,猛地砸在余时风母亲本就焦虑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心上。她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几乎透明,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想问什么,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望着医生。
站在角落的闻骇,一直紧抿着唇,沉默地听着。当医生说出“陈旧性基础”和“彻底检查”时,他的脸色也更加凝重,唇线绷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角的肌肉因为紧咬牙关而微微鼓起。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却极其深刻的恐惧,那是对某种未知但可怕命运的预感。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想用□□的疼痛来转移内心的恐慌。
余时风住院的几天,闻骇几乎天天都来,雷打不动,像是在执行一项无比重要的使命。有时是带着在家里小心翼翼熬了好几个小时的、撇净了浮油和杂质的清淡汤水,鸡汤、鱼汤、排骨汤换着花样;有时是拿来各科厚厚的、堆起来像小山的课堂笔记和卷子(虽然他自己的笔记记得龙飞凤舞,满是随性的涂改和因烦躁而用力过猛划下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因为笔尖停顿太久而晕开一团墨渍,但字迹却异常工整,显然是尽力了);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占据着病房角落那把冰冷的、硬塑胶的椅子,像一尊沉默而忠诚的守护石像,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目光却时刻追随着病床上那个虚弱的身影,看他因为药物作用而昏昏睡去时微蹙的眉头,看他勉强拿起书本阅读时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看他因咳嗽而痛苦蜷缩的身体……一旦余时风稍有动作,或只是因为不适而眉头微蹙,他总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无声地、迅速地递上温度刚好的温水,或小心地调整枕头的高度,动作带着与他那副桀骜不驯外形截然不符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和温柔。
余时风的母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感激和动容。她看得出,这个男孩眉宇间凝聚的担忧和关切,没有半分虚假,是真心实意地把自己的儿子放在了心上,重若千钧。他那沉默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她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少年,看到他坚硬外壳下,那颗同样敏感而柔软的心。
一次,母亲提着暖水瓶出去打热水,病房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门关上的瞬间,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了,那种在长辈面前必须维持的、微妙的距离感瞬间消散。
闻骇几乎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走到床边,递过一个他自己削的、形状坑洼不平、果肉甚至被削掉不少,但却洗刷得十分干净的苹果,声音低沉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又带着不容回避的严肃:“医生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余时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迫切的探寻和深藏的恐惧,不容许对方有任何闪躲。
余时风接过那个有些丑陋的苹果,指尖感受到水果表皮微凉的湿润和果肉坚实的触感,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轻轻“嗯”了一声,避开了闻骇那过于灼热、过于直接的视线。那个像幽灵一样盘旋在他心头、冰冷而可怕的可能性,他不敢去触碰,甚至不敢去想它的名字。
“等你好点了,彻底好了,我陪你去市里最好的医院,做最全面的检查。”闻骇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忘了掩饰那份超乎寻常朋友的、近乎霸道的关切和主导欲。这不仅仅是一个建议,更像是一个命令,一个承诺,一个他必须要去履行的责任。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点滴瓶里药液滴落的微弱、规律的声响。嗒,嗒,嗒……像是命运的钟摆,在寂静中敲打,每一声都清晰地敲在两人的心上,计算着未知的倒计时。
“期末考试……”余时风忽然想起这件至关重要的事,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的不安和深深的遗憾。他错过了最重要的期末考试,这对他这样依靠成绩争取未来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学期的努力,似乎在这一场病中化为乌有。
“别想了,养病要紧。身体垮了,什么都白搭。”闻骇干脆地打断他,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强硬,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看透现实的清醒,“我都帮你跟老师请好假了。所有笔记和重点,我能记的都记下来了。”他指了指床头柜上那摞笔记,语气变得异常自然,仿佛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等你好了,落下的功课,我给你补。”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开玩笑或戏谑的神色,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认真的承诺,仿佛这是他份内之事。
余时风闻言,苍白的脸上忍不住漾开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带着些许调侃和暖意的笑意,声音虽弱却清晰:“你给我补课?”他实在难以想象闻骇——这个曾经视课本如仇敌、上课不是睡觉就是望着窗外发呆的问题学生——拿着课本,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解数学题或文言文的样子。那画面太过违和,甚至有些滑稽。
“怎么?看不起我?”闻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挑眉,故意板起脸做出凶狠的样子,试图用虚张声势来掩盖心底那点不自信,但眼底深处却因看到余时风脸上那抹久违的、浅淡的笑意而悄然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松和坚持,“我告诉你,我这次期末可是进步了整整二十名!老班都在班上点名夸我了!说我是‘潜力股’!”他有些笨拙地、甚至带着点傻气地炫耀着这个成绩,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病房里那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氛,让余时风能暂时忘记病痛,开心那么一点点。
看着他这副有些笨拙地炫耀、试图让自己开心的样子,余时风心里暖融融的,像寒冬里突然被人揣进怀里一个温热的暖水袋,那热量不炙烫,却足以驱散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清楚地知道,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进步二十名”背后,是闻骇怎样拼尽全力的追赶和夜以继日的付出——是在建筑工地搬完一天砖,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时,还强撑着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与那些抽象难懂的数学公式和物理定律搏斗;是在照顾自己、忙前跑后的间隙,争分夺秒地从口袋里掏出写满英文单词的小纸条,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是那双原本只惯于握紧拳头与人争斗、或紧握粗糙工具与生活角力的手,如今生涩而固执地握紧了细小的笔杆,在与命运抢夺着那一点点看似微茫、却至关重要的可能和希望。这份进步,浸透着汗水、决心,以及某种为了重要之人而改变的巨大动力。
“厉害。”余时风望着他,由衷地说,声音虽轻,却满是真诚的赞许和深深的感动。他知道,闻骇做这一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能够离他更近一点,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无可救药,是为了能够有资格说出“我给你补课”这样的话。
闻骇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悄红了,像是晚霞瞬间染红了天边。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躲开余时风那清澈的、带着笑意的、仿佛能看透他一切努力的目光,粗声粗气地掩饰道,语气却软了下来:“快吃你的苹果,都要氧化了,丑死了。”他把视线强行投向窗外那方被窗框切割开的、灰蒙蒙的天空,但紧绷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下来,泄露了他心底那一丝被认可后的羞赧和欢喜。
闻骇深深地看着他,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尚未完全平息的后怕,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决。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声道,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下周。我陪你去市医院检查。”这句话,不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决定,是已经刻在他日程表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