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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岑溯 ...

  •   自行车轴转动的声音在寂寥的夜被无限放大,路边的夜市排档陆续点亮灯火,寻常人家有人熄灭光亮。这个城市一半苏醒,一半入梦。
      刑不逾斜挎书包推着车,转而脚一蹬,把车拐进昏暗小巷。
      溽夏将消,梧桐未落,遥远的巷口也许摇晃着一盏白炽灯。
      还未拐入下一个巷子,刑不逾便听到了脚步声,粗重的、急躁的,其间夹杂着叫骂声和劝阻声。刑不逾没有顿下脚步,沉着地连人带车拐进巷子。
      十七岁的人了,况且也不是第一次走这条夜路,刑不逾想。再者,下晚自习的点能闹事的只有半大的学生,校服一脱还真把自己当成年人。
      果不其然,刑不逾再抬眼,就看到顶着一头黄毛的小青年落人一步进到了别的巷子,卷起的校裤腿儿上还有飞出来的线头,脚踝处有一个什么图案的纹身。
      刑不逾视力很好,再加上这段路比先前那段亮不少,他不太费力就看清了落荒而逃的一方,当然也有一个没逃的,窝在角落,被影子包裹着。
      身形单薄瘦削,屈膝靠坐着,有些迷蒙的场面。
      刑不逾在原地眯了下眼,发现对方在发抖,双手紧紧护住头部。
      刑不逾自认不是什么喜欢见义勇为的人,也不想平白看热闹,当即推车向前走,末了又兀自退回来,再次驻足。
      某个时刻的某个举动大抵是无法用逻辑和科学解释的。比如心动,比如此刻。

      刑不逾走近才看清,少年无意暴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尽是伤痕,淤青划伤、新伤旧伤,只一眼就知道平日在学校也没少遭罪,白色校服上还残留一块干涸的血迹,被空气氧化成暗色。
      周围散乱的破碎酒瓶、不知来自何方的泥泞、一个被拉扯开的书包,显露出部分书册,封面碎在一旁,露出扉页。
      文科生。
      噢,还有一小个碎掉的奶油蛋糕。

      刑不逾轻拍两下对方的肩,谁知对方下意识蜷缩,肌肉都在战栗。
      我又不是坏人,刑不逾无来由地想。思绪闪过,他才冷静开口。
      “同学,请问需要报警么?”
      对方猛然抬头,明亮灯光竟不敌他目光澄澈。
      唯一的缺点是过于慌乱。
      “不……不用。”他又迅速低头,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那个蛋糕上。奶油被泥灰沾染成灰色,过分红艳饱满的樱桃滚落一旁。
      那是不属于八月末九月初的水果,是不合时宜的过季水果。
      刑不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收好少年的包,听到少年猫叫一般轻而感激的一句“谢谢。”
      刑不逾摇摇头,冲他伸出手。
      那是一只干净素白的手,中指指节处有不甚明显的凸起,显然是常年握笔书写留下的,除此之外再无瑕疵。
      少年愣神两秒才有所反应,拉着刑不逾的手站直,从他手中接过书包,口中仍在不停道谢。刑不逾有礼貌地推脱。
      两人沉默着走了半晌,刑不逾漫不经心地问:“今天过生日?”
      “啊?没有。”少年错愕抬头,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而低下头,喃喃道:“不是我。”
      刑不逾垂眸看他一眼:“别撒谎。”
      两个陌生人之间是可以不讲求信誉和真假的,萍水相逢而已。刑不逾其实知道,但他此时此刻不想遵守这个准则。
      少年又沉默了,刑不逾在巷口站定,打算问他回哪儿。
      话还没问出口,少年猝不及防开口:“今天我十七岁生日。”
      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刑不逾却觉得自己撞破了什么秘密。
      准备好的问题突然间问不出口,也没了问的意义,刑不逾临时换了一个:“还想要吃蛋糕么?”
      对方回答迟疑:“不想。”
      刑不逾抬起眼皮睨着他,仿佛再说“又撒谎”。
      少年支不住这么赤裸裸的逼视,慌乱低下头,攥着袖口的手收的更紧。他小声说:“只有一点点。”
      刑不逾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点半。还不算特别晚。
      他摁灭手机,对对方说道:“可惜现在有点晚,很多店子都打烊了。”
      他顿了片刻又说:“你应该不住这片儿吧?看着眼生,而且经常在这片儿走夜路的,除了我这种又懒又想抄近道的,也没几个学生了。”
      “来过几次,不常走。”少年点点头,没否认。

      虽说在这个城市居住了很多年,岑溯还是不习惯走出自己熟悉的圈子,人际交往和地域上都是。
      第一次来这边是跟妈妈外出,由于年纪太小走岔了路,巷子纵横交错,小岑溯很快迷了路,好在遇到好心人带他出了巷口看见了急得快哭了的妈妈。
      上一次是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与同学错开来,他拿着手机东南西北又是找又是绕地回了家,最终生日聚会也没去成。
      岑溯初中毕业了才知道,那些同学是故意抛下自己的。
      最后就是今天,本来是做完兼职过来取蛋糕的。
      城市建设发展日新月异,每天每月都在改变,岑溯找不到巷子的出口,也做不到改变自己。这个世界好像只有岑溯活在了过去,被人遗弃。

      刑不逾听到这个回答突然就皱了眉,说道:“以后别在晚上一个人走这边了。我带你去地铁口。”
      岑溯对这边不算陌生,可是此刻,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刑不逾也只说了一句“没事”便再没牵起话题。
      后来岑溯再想起今天,依旧没有想明白,分明自己可以拒绝,最后却还是乖顺地答应对方,跟着对方走。
      也许有的故事是冥冥中注定要展开的。

      岑溯自己也不爱说话,自然不会没话找话。他始终保持着落后刑不逾半步的距离低头跟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对方高挑劲瘦的背影。
      这个人就算是放到人海中也一定会特别惹眼。岑溯漫无边际地想,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这么想着,对方被灯光拉长虚化的影子也一同变得又可爱又帅气。
      四周开始喧闹起来,灯光逐渐交织成片。
      岑溯抬头,发现已经到主街了,前面那个人却突然停下步子不走了。岑溯连忙停下脚步,在距他半步外站定,有些无措地偏了偏头,下意识用舌尖顶住了左腮。
      送到这里就是最后了吧。
      “稍等……”刑不逾抓着手机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愣了下神,觉得对方像家里那只名为“cake”的白色波斯猫偏头露出舌尖盯着来人思忖的模样,既小心又乖巧。
      刑不逾不太自然地清着嗓子,又说:“我去取个东西,很快,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岑溯其实想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找过去的”,但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只牵唇笑了一下软软地说:“好。”

      刑不逾架好车,迈上台阶冲店里边喊:“林姨,我过来拿蛋糕!”
      里间快步跑出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腰上还系着围裙,跑到中途将柜子上的小盒子一并递了过来,边递边说:“你这孩子,急匆匆的,要什么林姨明早再单独给你做一个就好了呀,现赶出来的就没那么漂亮,水果也没剩多少了。”
      刑不逾随便抓了支水笔,伏在收银处不知在写什么。
      刑不逾边写边冲她笑,两颗虎牙显得既阳光又开朗:“林姨做的蛋糕怎样都好看。我跟我妈说过了明天过来帮忙,您可不许赶我。我先走了!”
      “哎!跑什么?嘴抹蜜就算了,脚底也踩油了?”林莺一把勾住他,“跟姨说,是不是早恋了?”
      “天地良心!”刑不逾煞有介事站直,三指指天决绝道,“我可没有,我只爱学习、我爸我妈、cake还有您!”
      “再贫。”林莺不轻不重抽了他一下,疑问道:“那你蛋糕要那么急。”
      “朋友生日嘛。他自己买的那个被同学闹坏了,我劝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况且我林姨手艺这么好。”刑不逾冲她挤挤眼,一脸讨好。
      林莺这才放他走:“快去吧。明儿别来了,好不容易放个月假给我补觉去。”
      刑不逾选择性失聪:“谢林姨,明天早上我想吃阳春面!”
      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林莺失笑:“这小崽子。”

      刑不逾再回去就看到岑溯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做别的事,脊背贴着长椅靠背,脑袋微微向后仰,认真看着头顶的梧桐叶。
      约莫两三秒,又直起身注视刑不逾方才离开的方向,放松而无聊地耸了下肩。
      周围也有陌生人在等人,要么低头戳手机,要么与友人聊笑,只有这位小同学在很认真地等待。
      刑不逾赶紧走过去。
      “久等。”
      岑溯看到他,眸子里的光聚回来,回答道:“也没有太久。”
      岑溯拎着包站直,下意识低头跟着他走,眸光掠过刑不逾手中提着的小盒子。
      透过盒子侧边的塑料面,可以看到盒子里装着一个约莫四寸的小蛋糕。蛋糕上沾了奶油的蓝莓和树莓,攒聚在一起,奶油堆叠出拉花,像一朵白色的小雏菊。
      岑溯眨了眨眼,目光没有多停留。
      岑溯注意到盒子上的logo,默默垂下眼睫盯住脚尖。
      他想,盒子里有他最喜欢的水果,但那也是他支付不起的费用。

      刑不逾想要直接将蛋糕给岑溯的,又害怕遭受拒绝,只好拎着蛋糕把人往地铁口带。
      地铁口离得不远,其实岑溯自己也可以找过来,但刑不逾没有点破,于是岑溯也不煞风景,一言不发跟着刑不逾。
      走到地铁口刑不逾才将蛋糕递给岑溯。
      刑不逾抬手捏着后颈,有些不自在:“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跟你说,实在想不出来了。蛋糕你拿着,早就想给你了,又怕被你拒绝。”
      ——毕竟你看起来不像会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
      刑不逾没说出口,抬了抬拎着蛋糕的手:“家庭缘故吧,反正我是觉得生日哪能没有蛋糕。”
      岑溯措手不及,手抬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最后攥紧了袖口,连忙摇头:“谢谢,但是不用了,我们都不认识。”
      “那怎么办,我乳糖不耐受,这个蛋糕我吃不了。这么好看的蛋糕,你总不能看它被扔掉吧?”某个人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其实如果岑溯稍微偏下头就可以看到,刑不逾的书包侧袋塞了一瓶牛奶。
      不过岑溯明显被眼前这人唬住了,无措感从心底漫上,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可以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啊,没必要一定得给我。而且,不吃蛋糕也可以的……生日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也得浪费。我妈这两天减肥,我爸忙着加班,你再不要就真只能浪费。可惜了,他们家蛋糕很好吃的,你试试呗。再说,蓝莓经过那么长时间才结出这么一小颗果实让你甜一甜,你忍心它被丢掉么?”
      岑溯突然没话说,脑子里没有一句话可以反驳眼前这个人。
      刑不逾乘胜追击,直接将盒子塞到他手中,轻推着他肩膀,迫使他往前:“行了别推让了,再让赶不上地铁了。”
      岑溯仍是倔强地僵在原地,“谢谢,可是……我身上真的不剩多少钱了。”
      “哎呀,我跟老板关系很好,今天她忙着试新品,这个是她优惠卖给我的,没多少钱!”刑不逾真是怕他了,连忙出声打断,“你别再拒绝我了。”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岑溯在心里无来由地想,不敢抬头,又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行了快去吧,路上小心。”刑不逾咧嘴笑。
      岑溯这时候才抬眼看清,原来对方的嘴角有一枚棕色的小痣,笑起来的时候会隐没在梨涡的阴影中。

      岑溯轻轻眨眼,想起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有一枚这样的痣,不过恰好同对方的位置相反,在左侧。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弄丢了。
      岑溯回过神来,缓缓点着头,小声回答道:“嗯,再见。”
      其实没有人能够保证再见。
      但刑不逾还是回答道:“再见。”

      岑溯从小就是不是爱长肉的孩子,因此中国式过于宽大的校服在他身上更显宽大,袖口松松垮垮,将将遮挡住垂落的指尖,裤腿的松紧带收束处依然会随他的步伐而晃荡。
      刑不逾看了片刻,觉得那只脚踝也不比自己的手腕粗多少,一只手就可以完完全全握住。

      路面上冷静的白光勾勒出少年人的轮廓,刑不逾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他毫无征兆地喊:“岑溯。”
      岑溯明显也毫无料想,慌忙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原地那个人。
      那人明明袖子撸到了手肘,却又吊儿郎当地把手插到兜里。
      那人说:“十七岁生日快乐。”
      岑溯依然在状况外,整个身子转过来,站得笔直,像听话的小学一年级新生:“啊?我们原来是认识的么?对不起,我大概忘了……”
      说着他又低下头,发顶对着刑不逾,大概是太愧疚。
      不是,没有,第一次见。
      我找了你很久,我每天都期盼遇见。
      刑不逾这么想着,抿住下嘴唇。
      “你一定可以去到北极圈看极光的。”刑不逾突然说。
      看极光。
      岑溯不再埋下头,而是有些许错愕地看过来。
      那是他写在书扉页的愿望。
      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因为是精装纪念版,岑溯买下它的时候攒了很久的钱。
      刑不逾偏偏头,继续说,“你不用抱歉,我们第一次见,我叫刑不逾。我捡到了你的书,算不算认识很久。”
      后半句明显是在揶揄先前岑溯的拒绝。
      岑溯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出什么。
      刑不逾扬起下巴指了下岑溯手中的蛋糕,又问:“我都替你过生日了,算不算朋友?”
      “刑不逾?”岑溯脚尖碾过落叶。非自然因素掉下的叶子还没干透,被踩过后发不出有趣的“啪嗒”声。
      “嗯。”刑不逾对这一次被呼唤有些意外。
      “我性格很差,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的。”
      “那是别人,又不是我。”刑不逾笑出声,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性格一听就不坏。
      他又说,“现在可以是朋友了么?”
      “那……如果哪天你受不了我了,一定要告诉我。”
      “嗯。”

      那天是8月26日。
      岑溯在黑暗中遇见了刑不逾,而刑不逾终于重逢了十七岁的岑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岑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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