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1999年8月20日,4:00(GMT-5:00) ...
-
1999年8月20日,4:00(GMT-5:00)
那时天还没亮。云层层叠叠地推挤在一起,看不出一丝缝隙。起了雾,雾里和着稀稀拉拉的细雨,就像一层薄薄的防尘布罩在皇后区的上空。这张防尘布落满了尘土,藏污纳垢,脏兮兮又灰蒙蒙。雨一直下,仿佛天再也不会亮,只有远处的房子还有微弱的光,不是灯塔的救命光而是如萤火虫一般几不可见的黯淡。他循着那点光,摇摇晃晃地向那边奔去。
他在哪?这里是哪里?爸爸妈妈又去了什么地方?那时他还年幼,离开伦敦不到一年,来不及走遍纽约的每一个角落,布朗克斯的动物园是他在纽约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下雨了,雨水浸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夏天,他很清楚自己在过暑假,夏天也会像冬天一样冷吗?老师从来没有在课堂上教过,爸爸妈妈也从来没有说过。
脚步开始变得沉重,脑袋也开始发晕,他觉得自己撑不到天亮了。不行!他摇了摇头,雨滴从他的头发上滑落。他还没有把事情告诉霍华德叔叔,他还没有完成爸爸妈妈的嘱托。他向来是个听话的小孩,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大人们都说他的父母有一个好儿子。出色的头脑,精湛的小提琴演奏技巧,他们说,他会成为更加出色的霍普斯(Hopes)。对,大人,找到大人就可以了,找到大人,找到大人,告诉霍华德叔叔,告诉他爸爸妈妈的事。
“轰隆隆——”
他打了一个寒颤。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害怕雷声。雷声不会带来厄运,不会带走好运,它只是出现在那里,告诉他将会有更大、更猛烈的暴雨。
雨水漫过了他的膝盖,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走下去,走下去,向有光亮的地方走下去。那时他只有这一个想法。找到大人,拨通电话,告诉霍华德叔叔,救救爸爸妈妈。
一步,两步,三步,他数着自己的步数,他必须保持自己大脑的清醒才不至于倒在磅礴大雨里。走了多少步?他用他学来的最大的数字拼命计算着。光亮,终点,电话,他用最简洁明了的单词激励自己前行。
“咚——”
他几乎是径直砸在门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暴风雨的嘶吼盖过了他的砸门声,屋子里熟睡的人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抬起手来,敲门;抬起手来,像以往那样,敲门。失去知觉的右胳膊被他缓缓举起而后又重重落下。长时间浸泡在雨水中给他带来了明显的失温,四肢麻木早就脱离了他的管控。
我要死了吗?
刚满十岁的他开始思考起“死亡”。这个字眼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遥远,又是如此的近在眼前。爸爸妈妈倒在血泊里,他突然想起来了父母所在之地。生日惊喜、外出郊游、争吵、袭击、车祸、坠崖,意识开始涣散,记忆却开始回笼。他还不能倒下,爸爸妈妈还在山崖下等着他去救,他好不容易才跑到这里。
开门,开门,求求你,开门——他拼尽全力起身,然后又重重地砸向门,一下,两下,三下。右肩失去了知觉,他感受到骨头的碎裂。鲜血和着肮脏的雨水从他的肩膀流出,染红了衣服,染红了门框。一下,两下,三下。他重复着无意义的举动,脑中一片空白,开门,开门,打开门就有希望——
2019年11月29日,21:35(GMT-8:00)
“查理?查理!查尔斯——”
查尔斯缓缓睁开双眼。比起老友的呼喊,胳膊的酸痛感更先引起他的注意。他做梦了,但查尔斯肯定刚刚的那场梦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纽约、夏天、车祸,将这几个名词放在一起作为标签检索,他很快从脑海里冗杂的故事线中抽出了正确的一行——那是霍普斯的故事,在菲利普斯还没有被叫作霍姆斯之前发生的不愉快的往事。
“怎么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最近太累了吗?”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故事真正的主角正端着托盘向自己走来。茶壶,茶杯,薰衣草与点心。
查尔斯坐在皮沙发上仰望着他的老朋友:
一成不变的笑容,舒缓的神情,以及那双永远在聆听你故事的绿眼睛。黑色的发丝里混杂着白色,查尔斯觉得应该提醒他补染一下头发了。
白色,黑色,他的头发本来应该是什么颜色来着?查尔斯只记得菲利普斯重伤醒来,他们再次相见时,对方的头发就已经全部花白。曾经的样貌随着父母的照片一起被封存,天真浪漫的童年也随着大雨一同坠下山崖,一去不复返。
右肩,他的视线从对方的脸庞转移到肩膀上。
查尔斯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菲利普斯的肩膀在那场“意外”里受了伤,不再灵活的肩膀带着胳膊一并变得迟钝,大概这辈子都与小提琴无缘了——“以后我想去伦敦爱乐乐团,你呢,查理?”——孩童时期的梦是最易碎的东西,少年人的美梦到此就戛然而止。
出于某种原因,这起案子没有调查就被压下,有关霍普斯一家的档案也被尽数销毁。没有人还记得原本的他,没有人还清楚地记得这场“意外”,除了他自己。
“我做梦了。梦见的是你。”
“哦,”菲利普斯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查尔斯指名道姓的那句话与他无关。他放下托盘,坐在查尔斯的右手旁,“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是美梦。我死在你梦里了吗?”
“不,我梦见的是那件事。我以你的视角梦见了那件事。”
那件事,查尔斯将这个词咬得格外重。
“听起来很有意思。看来是菊池的话害你想起了往事。介意我来猜猜你梦见什么了吗?是和父母争吵、赌气藏起那个装有U盘的盒子,还是眼睁睁看着别人挡在自己身前中枪倒地流了一地的血,又或者——你看起来很吃惊,查理?”
吃惊,吃惊到了极点。查尔斯从来没有完整地听菲利普斯讲起过这件事,关于那场“意外”为数不多的片面信息来自于自己那个不常露面的父亲。
“他很顽强,带着伤冒着大雨找到了最近的居民区。可怜的孩子,肩膀都砸碎了,门还没有开。雨下的太大了。”老霍华德的这段评价是查尔斯对于那场“意外”唯一的了解。
“果然没和你说。”菲利普斯拿起托盘上的曲奇饼却并不急着吃,只是垂眸看着上面稀碎的巧克力,“那我还是不和你讲了。你也没必要掺和进来,伯父当年肯收留我已经是莫大的恩情。”
“我已经掺和进来了,菲利普斯。”查尔斯眯起眼睛,妄图看穿老友的心中所想,“戴维?布莱克,他是你当时敲门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对吗?你帮他是为了找出幕后真——”
“不,查理,是为了赎罪。”
曲奇饼干被咬成两半,少量的碎屑落在桌上,很快就被扫到一旁不见踪影。
“是我害了布莱克。如果他最终没有开门,任凭我死在那个雨天,那么那群家伙不会盯上他,而他也不会妻离子散、落得复仇者的下场。这是我的罪孽,查理。”
他遵循着本能在暴雨中逃向最近的街区,他照做了,命运的纺线将他和布莱克一家绑在了一起,于是灾难降临。
“别掺和进来,查理。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他抬起头,绿眼睛专注地、冷静地看向查尔斯。温柔体贴又不近人情。
“你看,你帮我去华盛顿确定了档案已经被删除,帮我在纽约的布朗面前做了不在场证明。还有前不久去见威廉姆斯,车半路抛锚,我旧疾复发,因为你我才能平安回来。够了,这些就够了,查理,到此为止吧,伦敦更适合你。”
又是这副表情,查尔斯在心底长叹一声,怜悯、自责、傲慢,复杂又矛盾的神色出现在老友的脸上。微抬下巴,皱起眉头,他忧郁的眼睛里没有查尔斯的倒影,他只是在注视着不存在的远方,与其称赞一句空灵,不如同情这份绝望。
“怎么了,查理?”他明知故问,“你在发呆。”这是个肯定句。
“……没什么,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查尔斯揉了揉酸胀的胳膊,端起茶杯,不用看他就猜得到里面是薰衣草,“真是受够你了,一旦出事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算了,随你怎么想,总之,我来你家等你可不是为了在沙发上睡觉。弗雷德给我发了封邮件——布莱克案的弗雷德,和那个警探发给你的一样,明天晚上六点,圣莫尼卡的沙滩公园见。”
“多半也是那个警探发的,借了福斯特先生的名头罢了。嗯,拙劣的技巧。他应该是想借此试探我俩的真实关系,不过大大方方承认也没什么坏处,查理。不,应该说是我的律师,霍华德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和他见面,然后把关系挑明,对吗?”
菲利普斯摇摇头,原本粘在他嘴角的饼干屑依依不舍地掉落。他望着托盘上的茶与点心沉思,仿佛在数曲奇上的巧克力、在数薰衣草花瓣的纹理。查尔斯没有出声打扰他,他们之间有着多年的默契。菲利普斯在思考,而他的好友知道他在思考,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寂静。
“不,我一个人去。”终于,他抬起头,注视着查尔斯·霍华德,诚恳、坚定而又不容置疑,“查尔斯,你应该回伦敦。你应该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