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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变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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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律的右胳膊紧贴着罗非言的右胳膊,他已经尽量让自己往边上靠,但没想到罗非言的肩膀原来那么宽。
他们就那么局促地坐在了王总监的办公室里,补光灯打在二人的脸上,摄像机的镜头直直聚焦着二人,来采访的记者看上去是个新人,他准备了好几张问话稿,来回看了好久还没有开始。
夏律稍微挪动下身子,晃动的胳膊蹭着罗非言,不免吸引到了也有些坐不住的他,罗非言侧目看了眼,一开始挤着夏律是无意,那此刻撑起的身子就是刻意为之。
“可以坐两个位置吗?”夏律终于无法忍受,他开口问向还在准备的记者。
对方看了看摄像机屏幕,有些尴尬地笑道:“这样构图效果更好。”
夏律的这个念头被打消了,只得作罢,王总监似乎看出了点什么,轻声问道:“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记者听出了催促,最后再看了几眼稿件后坐到了他们二人的对面,“久等了,现在开始吧。”
无数句恭维的话语擦过夏律的耳畔,无非就是感叹上次植物园的演出有多精彩,盛赞了安亚乐团如今又重现了当年的魅力,说的人眉飞色舞,但听的人却感觉无地自容,这种夸赞,就仿佛在鞭笞着夏律一般,他根本没有亲自现场聆听,却在这里侃侃而谈。
罗非言却满不在乎,他只觉这场演出本就是演给外行人听,他们觉得好,那才是真的好,夏律的那些标准对这些人来说,或许根本就不那么重要。
那些开场的话说了许久,终于兜回了正题,记者的第一个问题终于抛出,他看向夏律,问道:“这次算是夏指挥回国后的首秀,您自己如何评价这场演出呢?”
问题一出,王总监和罗非言的脸都转向了夏律,眼底各有各的意思,夏律没有思考太久,用了他最委婉的口吻回道:“它像一面镜子,既照见了乐手的潜力,也映出我们与完美之间的距离。”
这个答案似乎和记者预想的并不一样,他准备的那些问题似乎没有一条可以接上他的话,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了罗非言,试图在这一处接着聊下去,“我们注意到这次演出的编曲方式与传统有所不同,网上很多讨论都提到了罗首席,请问这方面的创新是由谁主导的?”
罗非言在看向记者前,对着夏律微微一笑,那人本还感觉怪异,等他回答时才知道这是要胡言乱语的前兆。
“乐曲最终能呈现出来,还得是我们二人的合作。”
夏律实在是太想和他撇清关系了,这种音乐他根本不会同意呈现出来,又何谈合作,不过都是罗非言把他逼上了绝路,不得不演一出戏罢了。
“那看来,您和夏指挥是非常合拍的。”记者似乎找到了点方向,身子也往前靠近了些问道:“因为我们还发现,在演出时,您与夏指挥之间时有非常专注的眼神互动,一般在乐团中,更多的是指挥和一提首席间有这种默契,你们是如何在那么短时间里磨合得那么好的?”
夏律努力让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奇怪的神情,他是真不明白,这种针锋相对,是怎么被解读成这种意味的,他想偷看一眼罗非言,却不小心对视上了对方,罗非言这回没有挪开眼睛,直接看着他回答道:“应该是因为我们都很特殊,特殊到一开始就能看清彼此。”
夏律只觉毛骨悚然,这个罗非言被采访后就似换了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更是诡异,只是这话里还夹杂着其他更诡异的意思。
此时,记者又把问题重新传给了夏律,他期待着指挥给出的答案,同时等待着的还有罗非言。
“这种特殊,确实加快了我们对对方的认知,不过我认为我们远未达到网上传言的那种默契,真正的磨合需要时间,就像调试一件新乐器,要花很久才能摸清它的脾性,知道该用什么指法来演奏。”
记者没想到每次问到夏律时都会让他如此难以继续,本还要问的一些关于夏律曾经在欧洲的事情的一些题外话最终也都没有开口,曾经就听闻过夏律这人很难采访,而且也很少被采访,去查他以前在欧洲的采访视频,发现都还是他大学时期的,而且一旁永远站着他的导师,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早已准备好的。
整个采访本来还预计要花上半小时,最终没有再聊几句便结束了,当摄像机暂停的那一刻,夏律连忙站起,被罗非言挨着的胳膊像是被灼伤那般难受,撤离后还在隐隐发烫。
他向来都很讨厌采访,这种事情既浪费时间又毫无意义,说出口的话不知又是去为了迎合谁。
他快步回了排练厅,推开门时,里面嘈杂的谈笑如利刃般刮过耳膜,在意识到夏律进来后才骤然止住,唯独还有一个声音没有停下,它不停地循环,像是永远不肯停歇。
夏律的面色更是冷凝,这声音是上次植物园的演出,这些乐手在排练厅等得无聊就开始刷起了手机,他们看着视频下的评论聊得正欢,却被夏律的出现打断。
高炎看出了这表情准没好事,连忙朝着声音的来处小声提醒着,声音被切断,夏律才回了神,鼻息似乎深了一瞬。
一切如常,整个下午都是和平日一样的折磨,每个人都感觉这种生活将会永无止境,却不知,这种“平静”即将被打破。
商演的通知是晚上才发到工作群里的,王总监果然没提前与夏律沟通,只在当天排练散场时,才在空荡的剧场里截住他,笑着将几册厚厚的演出曲目塞进他手中。
郊区格外寂静,夜色也如被墨水浸染,夏律回到书房,陷在还未更换的旧灯散出的昏沉光晕里,那光不够亮,却足以让摊在面前曲谱显得刺目。
《热门游戏金曲串烧》、《网络神曲》……一个个名字跳进夏律的眼里,这些旋律他听都没听过,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看久了,他的眼眶也开始发酸,这种疲惫是从心底里泛起的,他朝后靠向椅背,缓闭上眼,指尖地在桌面上不停地敲打着乐曲,无比杂乱,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当喧嚣如潮水退去,有些东西就看得更清晰了,暗礁显露在他的眼前,他每天都行在满是暗流的河域,安亚就是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他拼命地填补,这边刚按住,那边又裂开新的缝隙。
有人在偷懒,他们并不像罗非言这样跳脱,直接明晃晃地在他眼前耀武扬威,这些人喜欢躲在暗处,藏匿于角落,把自己伪装得无比完美。
好几个名字在漆黑之中浮现,夏律在脑海之中一个个点了过来,“陈勇……郭远航……苏蕾……”
“罗非言……”
这张名单被他一一在第二日的上午念出了口,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弦乐开始一直说到了打击乐,这些人是每一个声部的首席,他们看着夏律发愣,僵住的空气中似乎连光中的浮尘都静止了。
“下面是替换名单。”夏律接着开口,这也是他昨晚就已经想好了的,一些新人的名字接连报出,原本的那些首席们面上开始泛起了气愤的红色。
夏律还没说完,就被巴松首席打断,“凭什么!”他声音响彻整个排练厅,怒意朝着指挥台喷涌,“这首席!凭什么说换就换?”
他说完这句缓了好久,一手还抖着指向了一个刚刚才被夏律点名的小年轻,这人才入团没几个月,脸上比首席还要迷茫,“你宁愿选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
今天的调动来得无比突然,夏律来了之后没有让众人去准备慢跑,而是问了一句大家有没有看到王总监发布的群消息,有没有都整理好新乐谱,高炎本来还在感叹终于可以开始正经排练了,下一刻就是一场浩劫。
三场商演的排期挨得很近,他们时间紧任务重,但夏律认为乐团如果再按照现在的状态依旧不能达到他所要的的水准,关键的问题就出在了人员分配上,除了一提的阿慧,剩下的那些声部全部大洗,其中哪怕是拉了快二十年的老陈,即使是从一开始就是打击乐首席的罗非言,也都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留,反倒蓝听,竟然升到了长笛首席。
一人提出了抗议,附和的声音就会渐渐迭起,他们过了太久的苦日子,就在快要适应夏律时都狠狠受了当头一棒,罗非言更是没想到夏律会有这种安排,他本不在乎什么首席不首席的问题,那些薪资上的差异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是,如果是夏律撤了他的首席,就不是如此了。
“夏指挥,”他的声音压过了嘈杂,“能解释一下吗?依据什么标准做出的调整?资历?能力?还是……单纯你个人的喜好?”
指挥台正对着定音鼓,他们的目光相触在中轴线上,夏律像是对这场景早已料到一般,平静无波,“依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和评估,我认为新的安排更有利于乐团整体水平的提升。”
那些首席们听到这话,几日下来积攒的怨气干脆全部还给了夏律,“你把人当棋呢!想放哪就放哪儿,想弃掉就弃掉!”
夏律平静得可怕,他没有回应一句,默默整理着接下来要排练的曲子,罗非言看着他,莫名又感到了陌生,这人疯了,彻底失去了控制,似乎为了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不计成本。
“夏指挥,你想撤我就撤我,我无所谓,何必……”
罗非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夏律打断,“罗非言……你当然无所谓,倚仗着你父母的名望和人脉,到哪里都可以高枕无忧,哪怕无所作为,混迹在这里,也能心安理得。”
有些东西似乎就是会往枪口上撞,隐隐的裂隙肉眼可见,再补一击就会瞬间瓦解,这些话夏律一直想要开口,便趁着今天也直接告诉了罗非言。
罗非言的背景无可厚非,但拿到台面上来数落的,夏律是第一人。
“还有人有什么意见?”
夏律发问,声浪更是一层比一层高,全是在讨伐他的,可奈何理事会给了他这个权利,他说了什么,就是什么,要不是王铭辉来排练厅看了一眼,出面好一通安抚,怕是今天难以收场。
夏律最后是被王铭辉从铺天盖地的人言中拖出来的,他坐在总监的办公室里,耳中似乎还徘徊着杂音。
“夏指挥,你这个决定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换人可以一个一个慢慢换……”王铭辉嘴里说着,但看沙发上的人完全没有心情听下去的样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这是遭了什么罪,自从这个新指挥来了交响乐团,似乎就多出了很多事情,
王铭辉苦口婆心,那人似听非听,直到最后也没回应几句,他也只好劝夏律回去先好好休息个周末。
然而,有人并不想给他一点休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