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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劫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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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枯河床上,蹄铁碾碎浮尘。扬尘如瘴,低悬弥漫。草腥、铁锈、汗酸搅作一团,窒人鼻息。瑟缩人群如退潮般后涌,唯余马蹄擂地,一段,又一段,沉沉迫近。
最前方,刀锋压着惨白日光,刃尖所指——呆呆立着的钱二柱。
“跑!”
楚琛低吼,瞬间被蹄音吞噬。缰绳绞死掌心,剑柄撞入汗湿虎口。几天前要是有人让她练这个,她一定觉得对方KPI欠缺太多。此刻,气息与蹄音一同绷至极限。世界骤然迟滞,刃尖嗡鸣破风之声,刺入耳鼓——
凝神!
世界再度迟缓,两个方案自然漫出脑海:刺,有几率先解决一个,却也容易翻车;让,优点是保存体力,缺点是……
是……
马匹近在咫尺。根本无需再想。楚琛仰面往侧鞍倒。
苍白天幕混着惨白刀光,唰地扫过眼帘。意识迟滞如胶,现实飞快如电:刀风贴面掠过,敌骑错身冲过。坐骑载着她直撞第二骑——人贩三号。
也是个束发拿剑的中青年。面皮红润,衣袍厚实,营养状况必然不差。饿着肚子拼臂力是找死。而且,刚避过一记,难保对方预判自己的预判……
马背颠簸如浪,距离飞缩。毫不犹豫地,楚琛屏息,瞄准,肩臂骤紧,剑脱手掷出——
啪!
她瞄的是马头,实际只击中马腿。后世久经训练的骏马和此世的战马大约懂得无视,可这马只是匹寻常驮马,大惊之下扬蹄偏转,连带其主剑势歪斜。楚琛趁机猛拍马颈,坐骑吃痛疾冲,将嘶鸣咒骂甩在身后。
人贩子一共六个。眼下,一号摔下马,二三号紧咬身后,四五六杵在正前方。他们并未上马,只是傻傻地竖举着刀剑,留在原地,守着买来的人和散落的家当。脸上错愕惊恐,与缩脖围观的流民别无二致。
若此间真有旱地拔葱式的轻功,抑或什么不靠体型肌肉隔空碎石的罡气,这会儿没有理由不用。
但什么都没有。
自己还活着。既没多出几道外伤,也没受得什么内伤,甚至仍在驱马疾驰。
“成了?居然真能成?”楚琛不可置信,双眼发直,自言自语。枯黄的草地自马蹄下掠过,四号目标距离不过数步,与五号六号缩成团颤抖的人墙。
剑已用完,身边还藏了把刀。楚琛本能拔出,继而顿悟马战时长兵器的重要——这长度根本刺不着。只是事已至此,长兵器也不是特别重要。目标越来越近,聚在目标附近的饥民也越来越近。楚琛五指死扣刀柄,放开嗓门大吼:
“王法难犯!饥饿难当!”
楚琛踏镫拧腰,短刀撕风狠斩。目标眼珠暴突,横剑欲挡——他挡了个空,她也斩了个空。
马匹飞奔而过,沙土茫茫而起。道前的饥民慌忙扯着家小躲避,更远的饥民依然戳在原地。
无人应声,无人上前,甚至没什么骚动。楚琛喉头一哽,继而迅速明悟自己犯了现代人通病:太复杂。可明明该有一个人应——
——屁都没有。先前说好的帮手同样不见踪影。
机会白白溜走。新的机会还需再寻……要是还能再寻。楚琛转过头,稍缓马速,死命稳住气息。
视野边缘,一缕缕的红蔓延而至,不知是哪蹭破出的血,还是新技能体验时间将要结束。追兵阵型已然重整:失马者落在最后,砍空者调转马头居中,被惊了马的重新控住坐骑,居于最前。
一道斜线,重新压来。斜线侧翼,四号五号两个打手依旧聚在一起,六号却独自分出,正狼狈拽扯另三匹空马的缰绳。
他们人多,全有刀剑,眼神警惕。但他们散开了,成了彼此隔绝、漠不相关的三团。
——既然己方没谁使出轻功,也没谁用出武功,那么抱团和包抄就是优先策略,为什么这些人两个都不做?
楚琛扪心自问,若自己在追捕队列里,定然会对同事素质和团队未来感到真心实意的费解,但,身为局中困兽,敌人对未来越费解越好。楚琛调转马头,反手狠抽马臀。坐骑嘶鸣,直扑落单的六号——
六号见状慌乱攀鞍——第一次滑脱。第二次勉强翻上,持剑的胳膊却像断了的树枝,在鞍具旁乱晃,简直无处安放。
这可不聪明。哪怕剑尖朝外,也能逼她迟疑。马蹄交错刹那,楚琛挥臂——
阻力。
短刀陷进六号的肩,咬进下面的骨头。六号大喊大叫着疯狂打马,溅出的音量和血让他自己的马扬蹄打转,也让她的马大吃一惊。两匹惊恐的坐骑冲撞在一处,楚琛只觉一股浪涛似的沛然巨力将自己往四方狂甩。
要是此地躯壳仍是后世营养充足锻炼得当的那具,这不过是一阵和风细雨,甚至能说一道可借力腾挪的波涛。可新躯壳的个头与体力终究不及,天旋地转间,她坠马。
眼中迟滞有序的世界遽然粉碎。胜利远去,计划崩解。马蹄、咒骂、刀剑反光、尘土、血腥、泥土草木气、不知谁的尖叫尽数混成黏稠的一团,灌进耳道,扎进鼻腔,倒入脑海。楚琛咳出一口,满地抓刀,好半晌,才意识到冰凉刀柄仍嵌在掌心。视野阵阵发黑,口鼻铁锈弥漫。耳中嗡鸣阵阵,依稀听得有什么尖锐刺耳的男声在大喊大叫——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楚琛霍然睁眼。
“你们?杀我?”
她微笑,也可能是在狞笑。身后有轰鸣传来,模模糊糊,仿佛隔着厚厚水体;视野帧帧卡顿,仿佛这具躯体的显卡和CPU都在燃烧。但此刻何需耳目?何需平衡?剑锋和马匹就在身后,死亡就在身后!楚琛双手持刀旋身,循着风声、杀意、直觉的方位,发力横斩——
砰!
刀脱手,奔腾的马失蹄栽倒,一并摔出的还有马上的骑手和楚琛自己。世界再次翻滚。不过她算摔出了经验,几个呼吸不到便连滚带爬地起身。这时那匹失蹄的马轰然砸地。骑手拄着剑,跌跌撞撞站起。
“直娘贼的小泼皮,”他边喘,边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爷爷非得,非得剥了你的皮。”
楚琛站在原地,只是死命调息。
手头没有兵刃了,脑内发晕,胃肠空空,眼中曾以慢动作播放的一切重回正常速度,浑身的疼痛也再度上线,外加看什么都带点重影。这让她完全懒得摆出一个更好的姿态,也懒得编织出些更漂亮的词句。
“伤马留下。”楚琛说,“你滚吧。”
“你作甚,”骑手再呸出一口,将要迈出的腿脚倒是狐疑地顿住。“直娘贼,我家是……”
“小郎君。”
另一道声音打断他。钱二柱不知从哪钻出来,双手捏着卷刃短刀的刀身,刀柄递来,脸上堆满谄笑:“你……您的刀。”
楚琛笑笑,接过它。冰凉的微风将几缕失去束缚的乱发吹过眼,她也懒得动手别开。骑手盯着他们,四下顾盼,脸色终于变了。
河岸边,不知何时,以这贼子为中心,那些温顺的、躲避的、远远围观的饥民,那些卖儿鬻女乃至卖掉自己的饥民,静静地围拢了过来。他们面黄肌瘦,浑身破破烂烂,走动时摇摇晃晃……
无数双凹陷的眼睛,黏在自己身上,不曾发出一言,可有种话语与渴望就在他们的眉宇间。不需言语,骑手能理解它。
他们饿。很饿。饿得愿意卖掉一切。但……那是在这个突然发疯的贼子伤了他、毁了他的马之前。
而今,这贼子随意拎着卷刃的破刀,随意地站在那,好像真有什么凭依似的。明明这只一个人,一个人,甚至手里的刀都没他的长!杀了他,聚在他周围的贱皮子必会胆寒,必能散掉!他们依然能带着收来的货回去!
骑手心底发狠,刀柄握紧,眼角余光却扫见——自家那些骑马的、持刀的打手,动作越来越缓,直至僵立。
他也感到自己背后的伤口越来越痛。
“伤马留下,”楚琛重复,朝骑马的和未骑马的人牙贩扬了扬下巴。“你们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