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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景和十四年,小暑。

      寿阳山方收去西边霞光万道,城东南乌沉乌沉的雨云便压境而来,天色渐渐昏暗。

      夏日暑气灼腾,人宛若置身巨大的蒸笼中,湿气黏黏腻腻地贴着肌肤,又闷又热,叫人难以喘息。

      初棠俯伏在地,跪了已近一个时辰。

      此刻,小脸惨白,眼下些许乌青,额间浮着细细密密的汗,膝盖犹针钻蚁噬剧痛难忍,身子隐隐不稳,微微摇晃起来。

      她始终不敢抬头,只听的周遭女仆里外来回走动。

      高座上,贵人茶碗轻置,与黑檀雕祥纹高脚方案碰出一声脆响,她接过嬷嬷递来的灌了冰的羊皮软兜,软兜外圈一层服帖的月白锦帕,精致小巧,不过手掌大小,贵人托在掌中握着解暑。

      她一双凤眼,冷睨着初棠露出的一截脖颈,原本细嫩的皮肉青紫交加。夏日着高领,看得出已在尽力遮掩,却因俯首姿势,颈后几点暧昧梅红叫她一览无遗。

      “抬起头来。”

      初棠敛下痛色,神色如常地缓缓直起身子,微微仰首看向高座上的端王妃。

      端王妃绾半翻髻,簪两支玉钗,姿态端雅,清丽华贵。仅一眼,初棠便垂下眼帘,视线落在王妃精致的湖蓝裙裾,那裙边用金线绣着两只翩飞的蝴蝶,与花卉暗纹衬出融融春意。

      堂屋里,左右各摆放了两铜盆冰,两名女婢垂首恭敬立在王妃侧后轻轻扇动花鸟相戏图面的团扇。

      廊柱下檠,烛火已点,幽幽橘火映出窗外昏暗天色。

      她跪至天黑,下肢麻木,心中已无波无澜。

      昨夜,世子倏然暴怒,先是意欲将她掐死在马车,却又在她昏迷之际松了手。

      夜间一桶冰水自头顶浇下,醒来已置身王府东院世子堂屋,他素于情.事冷淡,却以命相胁,要她服侍。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那日原是陛下寿辰,举国欢庆三日,尤其一贯用作佳节庆典的庆元街。夜间,整条街熙攘雷动,更胜除夕元日的景象。

      世子原本性子寡淡,不喜喧嚣,却破天荒地带她上街市赏玩。本该是悦上眉梢的夜游赏灯,却让她陷入梦魇,仿若一朝跌落云头。

      可醒来,身上遍布的暧昧印迹却真真切切,容不得半点漠视。

      她不明白……

      今晨,她向世子身边的侍卫路千求解,对方神色不明,再三缄口。

      许是她央求的模样太过卑微,路千才勉强道,昨夜与她分开,世子在登荣桥下撞见了安阳郡主与五皇子。

      他话不多,点到即止。

      世子平日对安阳郡主很是上心,郡主却芳心另许,莫非是迁怒?

      不会。

      世子秉承端王教诲,赏罚有度,断不该因此迁怒。她脑中思绪转了又转,唯一可能招致怒火的,大抵是郡主回赠世子的生辰礼,都由她经手亲做,可她制作完毕都曾呈交郡主过目。

      郡主名号,郡主过眼的器物,其中似并无不妥,不过这其中匠人换做是她罢了。

      只是,若是世子知道他与郡主的情谊是她恳求来的……

      她心头微颤。

      可世子待她向来宽厚,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是可能,她想求世子换个法子责罚,粗使杂役,她无有不可的。

      脚方踏至院门,却听得粗使婆子碎嘴,说她卑劣不堪,爬床勾引世子,本欲向世子自证的心思忽而便散了,认命似的候在房里,晚些时分,王妃身边的嬷嬷便肃着脸引她在此,等候王妃发落。

      端王治家严明,王妃掌后宅亦条纪严苛。女婢勾引主上,轻则发卖,重则杖毙。

      她方才跪着想了许久,还是后者吧,痛快些。

      据说,若是王爷身边的岩总管动手,十杖之内便无活息。

      她许没这福分,二十吧,二十杖魂归天际时,她许能回到父母身边,再看他们一眼,嗯,还有林导那个糟老头,在封建王朝生活了十二年,一朝梦醒,方知林导的压榨不过毛毛雨。

      正想着,上头忽而幽幽叹了一息,“张开了,倒是生了一副如花似玉的好模样。”

      初棠羽睫轻颤,忽而忆起「初棠」二字是六岁入府时王妃所赐。

      王妃青葱玉指抚了抚额发,嘴上怜惜,眼底却依旧冰冷,“再等两年,至双十年华,便可出府寻个好人家。何苦来哉?”

      年岁到了,拿了身契离府,再用累年积攒下的银钱开间药堂。

      初棠死寂的眼底泛起涟漪,鼻尖发酸,这何尝不是她所求?

      可这点渺茫的希望都湮灭在了昨夜。

      “奴身份卑贱,自知有辱世子声誉,请娘娘责罚。”

      额头点地,咚咚两声。

      须臾,额间已泛出血丝。

      她想求个痛快。

      王妃一怔,下一瞬悠悠转过身与身旁嬷嬷对了一眼,求饶的见过不少,求死的,属实稀罕。她抬了抬下颌,嬷嬷会意,将屋内侍奉的婢子都唤出堂屋,守在院外。

      半晌,嬷嬷归来,姿态恭谨,脚步轻碎,静静立在王妃身后,执扇扇动起来。

      王妃弯了弯唇角,笑不达眼底,状不经意地理理宽大的袖袍,好整以暇地低眼看初棠,“你想本宫如何罚你?”话头一顿,素手轻翻,似在端详染了蔻丹的甲盖,“你在瑄儿身边侍候多年,亦该知道吾儿最不喜旁人摆弄他的物件。”

      王妃意有所指,初棠悟了。

      王妃既不想伤了母子和气,又想将她这个物件剔除干净。

      她心中自嘲两声,纵使自比物件,她也想再博一把。

      “奴愿连夜奔走,离开京城。然贱籍背主乃是死路一条,恳王妃怜惜初棠贱命,赐奴身契。”言罢,叩首叩首,额间顿时鲜血如注。

      王妃缓缓拾起茶盏,浅尝一口,轻笑:“赐你身契,又放你出府,本宫倒是不知,这竟算个什么法子。”

      是,若她反咬一口,王妃便是干等着脏水泼身。

      初棠咬了咬牙关,“若奴冲撞了贵人,按府中规矩应责奴十杖。届时,奴恳请娘娘命岩总管执杖,若奴侥幸扛过,求娘娘怜惜婢子侍主多年,赐奴身契。”

      岩生下手可不留情面。

      端王妃敛了笑意,一旁执扇的嬷嬷都惊的停了动作,投向跪地女子的眼神,犹如怪胎。

      她竟是以命相博?

      端王妃目光锐利,审视起面前这个丫头。

      幼时入府,算起来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年纪小却行事妥帖,恭谨知分寸,又不失些孩子心性,后得神医青眼,传授医术,原是个不可多的。却如今,竟生得如此冒进?

      十杖下去,焉有命否?

      王妃峨眉蹙起。

      瑄儿素日不近女色,身前唯一用惯的便是初棠,此女行事向来知分寸,从未有行差踏错之时,纵是成了世子东院的管事也依旧平和待人,这般舍了去,她倒真是生出几丝遗憾。

      可她到底身份低微,难登大堂,赏个贵妾已是极为看重,若是再多,那便是瑄儿逾规,该依着家法责罚。可初棠此人,却偏生出根傲骨,瞧着方才,她纵是额头点地磕出了血,脊梁都挺得笔直。

      王妃低眼,轻叹一声,终是点了头。

      初棠心头一松,眼眸倏亮,叩首拜谢,她垂了眼,还差一件信物,正要开口时,却忽听院外拜呼「世子万安」。

      初棠羽睫微颤,杏眸落向高座,王妃正与身后嬷嬷对视,神色不虞。

      她急急叩首,道:“奴叩谢娘娘赏赐。”说着,直起身子,双手掌心朝上举过额顶,作出一副等待赏赐的模样。

      话音方落,门扉自外大力推开,卷入一室湿土芳香。

      宁瑄一袭月白竹青锦纹圆领宽袍,窄腰束紧,腰间坠一枚精巧玄色环扣,头顶乌帽随手摘下丢给路千。他阔步入内,行至初棠身侧,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染血的额间,微微俯身,行礼。

      “儿子见过母亲。”

      王妃葱指轻扬,“我儿劳累,快坐下歇息。”

      嬷嬷极有眼色地召回女婢,侍奉看茶。

      王妃眼风掠过,知她有心做戏,却又想瞧瞧宁瑄反应,一时便将她晾在一旁,侧身同宁瑄嘘寒问暖。

      宁瑄常服未卸,额间蒙着细细密密的汗珠,面上却一如常态,一看便是方从吏司下值就匆匆赶来。

      见宁瑄与她有问有答,眼风片刻不曾飘向跪着的初棠,王妃便有了些决断。

      “宫里赏的茶丝,又添了镇冰,最是消暑,快尝尝。”

      王妃瞧他茶碗遮面,心下安定了几分,再瞧另一个,眼眸低垂,一声不吭,大有视死如归的模样,她心中对初棠虽存了几分怜惜,但终究比不得自家儿子。

      “瞧我,与你说尽兴,竟将她忘了。”

      王妃轻笑,眼眸潋滟,素手轻抚发丝,取下累金丝钿宝石花卉玉钗,放到嬷嬷手中。身旁嬷嬷双手呈过置于初棠高捧的手掌。

      “瑄儿尚未娶妻便纳不得妾室,委屈你了。”

      手臂久举,有些麻木。

      女子无名无份跟了人,在这个时代是要遭人唾弃的。但,初棠听得出,王妃言下之意是允诺她离府。

      那这便算不得什么委屈。

      她扬起明媚的笑意接过收起,郑重叩谢王妃。

      她额间血污一片,已很不堪看,嘴角却弯起柔和的弧度,恰似清莲染血,却开出璀璨的花团。

      宁瑄低眼瞧着,神色渐冷。

      王府规矩严明,却也不必日日叩首。今日她却生了几分自虐的情绪,叩首一次比一次重,反而有几分畅快之意。

      王妃闭了闭眼,掩饰眼底的怜悯,她真是越发看不懂,这丫头是在求生门还是赴死路。

      “罢了,我也乏了,我儿快去歇息吧。”隧起身,由嬷嬷扶着,娉娉袅袅转身回了里室。

      王妃离去,初棠扬着的嘴角沉了下去,眼眸半敛,悄悄揉了揉已丧失知觉的下肢。

      堂屋两侧窗牖大开,丝丝凉意夹在湿热的空气,几不可察。

      雨点豆大,先是一滴两滴「砰砰」砸落窗牖,不过须臾,雨势倏尔大作,哗然倾盆而至。

      落雨了。

      初棠侧目望去,有些失神。

      凛冽的冷香靠近,腰间环上臂膀,她下意识侧身推拒。

      那手臂僵直了一瞬。

      “还想跪着。”

      语调平缓,没有情绪,可初棠还是听出十二分的不悦。

      世子爷性子一贯如此,幼时不能行走遭人讥讽,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而只有她知道,夜间为他针灸时,世子腿上莫名出现的青紫是何缘故。

      他惯是个会忍耐的。

      抗拒不了,便任由他拦腰抱起,阔步踏出。

      雨势带起凉意,黏腻的湿热随风而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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