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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尸体  ...
            
                
                
                    - 
                          宣德二十三年,大暑。
  醉春楼内,人声鼎沸。
  身姿柔美的舞姬踩着鼓点,一圈又一圈飞速地旋转着,额间与腰间的配饰不断相撞,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
  铜板、银钱混着喝彩声如暴雨般落在台上,间或夹杂着几枚晃人眼的金瓜子。
  老鸨王妈妈见状,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差人往燃尽的香炉里又添了几块香。
  丫鬟小环就是在这时跌跌撞撞跑来的,王妈妈只当妘娘将早上的气洒在了这小丫头身上,掏出几个铜板就要将人打发走,没成想竟听到个惊人的消息:
  妘娘杀人了!
  王妈妈面色登时一沉,又是一喜,叫上两个强壮的龟奴急急忙往三楼赶去。
  ……
  三楼最里侧的房间内一片死寂。
  沈妘神色莫名地看着手里沾满血的青花缠枝香炉,又看了眼前方仰面倒地的大胡子男人,从自己接收的记忆来看,对方已然是个死人。
  她倍感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不明白自己前一秒还蹲在万寿山墓园的路边,挨个给路过的土狗画腮红,不过低头补个粉的功夫,怎么就穿越了?
  穿越也就算了,还穿到凶杀现场最疑似凶手的人身上。
  沈妘叹了口气,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而后是一道压着嗓音的低语:
  “妘娘,妈妈进来了。”
  不等她阻止,三道人影便冲了进来,落在最后的还不忘重新将房门关上。
  屋内一片狼藉,王妈妈的视线从侧翻的黄花梨木四方桌和摔碎的钧窑月白茶壶上扫过,落在了无生息男人的身上,随即又很快转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沈妘。
  “妘娘,只要你在这上面签了字,妈妈我便帮你摆平这事。”
  沈妘接过定睛看去,发现竟是张卖身契。记忆里原身早已卖身醉春楼,更是凭着一手琵琶声名鹊起,成了楼里的活招牌,如何又要签张新的卖身契?
  她按下疑惑继续看去,在看清赎身费用后目光一凝,总算明白老鸨打了什么算盘。
  从千两白银追加至万两黄金,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沈妘可不惯着她,随手团成团扔了回去,却正好砸在老鸨的脸上。
  纸团虽轻,却有棱角,老鸨面皮被擦红了一块,她猛地沉下脸,“给脸不要脸的贱蹄子,不过是被几个公子哥儿捧着,给了你几分好脸色,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她抚着鬓边的牡丹花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又对身后的两人吩咐道:“你们两个,给我把人看好了,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出这个房间!”
  两龟奴低声称“是”,站定后却面面相觑,这妘娘一向是王妈妈的心肝,打不得说不得,今日怎么还吵将起来了,莫非那谣言是真的?
  一门之隔,沈妘叹出了今日的第二口气,单看老鸨这熟练的关禁闭动作,就知道平日里没少做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恶事。
  想用尸体恐吓逼迫她签下卖身契?
  若她是个普通人,怕是真要心怀戚戚地签下名字,可她偏偏是个入殓师,还是个阅尸无数的入殓师。
  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不但不觉得恐怖,甚至有种宾至如归的安心感。
  不过老鸨的行为,反而进一步坚定了沈妘是被诬陷的想法,为了寻找线索,她拿了块干净的帕子隔着手,蹲下身细细查看起死者。
  四十来岁,浓眉高鼻深眼窝,脸上长了一圈络腮胡,身高更是八尺有余,明显是一个塞外人。
  再观其衣物朴素,腰间挂着个装满水的水壶,怀里揣着张大馕、几块碎银以及一条皱巴巴的布条。
  沈妘随意翻看了下布条,看到些许粘在上边的碎末,像是植物的茎干,她低头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至此沈妘对死者有了个初步的人物画像——
  一个常年在边塞奔走的香料贩。
  可紧接着,一个新的疑惑冒了出来。醉春楼的客人非富即贵,这样一个并不富裕又无身份的香料贩如何能在楼里走动?
  沈妘皱眉沉思,脑海中却突然传来一道毫无波澜的声音。
  【检测到宿主接触尸体,回溯系统已开启。若宿主为死者设饰,可回溯死者生前片段。完成度越高,回溯片段离死亡时间越接近。】
  设饰沈妘自然明白,是为逝者整理遗容,但眼前的死者死亡时间甚至不足半个时辰,除了微微发凉的体温和脑后的血迹外,与活人无异。她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尸体,膨胀的、腐败的、血腥的……这么干净的还是第一次见,她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
  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清理后脑的血迹并缝合伤口,可沈妘不想破坏现场,又知道回溯系统可能是自己目前仅有的查找线索的方式。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伸手将尸体被压皱的衣摆理顺,想了想,又将被压塌的衣领竖起。
  做完这一切,她便端坐在一边等待系统的判定。
  【设饰进度:10%,进度不达标,请再接再厉。】
  【检测到新人礼包——五倍进度卡一张,已自动使用。】
  【设饰进度:50%,进度达标,开始回溯。】
  接二连三的系统音在脑内响起,沈妘来不及反应,便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酒楼里与人推杯换盏。
  她试图查看四周环境,却发现视线不受控制,依旧牢牢地固定在身前的酒杯上,余光中是满桌子的菜肴。
  沈妘一时有些发愁,本以为这回溯系统是自己进入到死者的回忆片段,以局外人的方式观察找到疑点,没成想竟是直接代入死者,以他的视角回溯一切。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野中,莹润修长的手指举着酒杯,衬得其中清凌凌的酒水都名贵了几分。
  沈妘看到“自己”拿大碗碰了下,而后仰头一口饮尽。她尽量忽视喉间的辛辣苦涩,努力辨认着包间内的陈设,果然在房梁上看到用金漆勾勒的并蒂莲。
  而后是酒碗砸桌的一声响,整个世界再次回正。
  对面像是怕被溅上脏东西而微微后仰,原本被靛青外袍遮掩的腰牌露出一个角,沈妘眼尖地看到腰牌上方色彩鲜艳的挂绳,不等她细看,下一瞬眼前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回溯结束。
  沈妘不知道是受了酒气影响,还是回溯后的后遗症,只觉脑袋昏昏沉沉。晃了晃脑袋想起身,脚下的地却绵绵软软,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双脚腾空,原是被人从身后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
  来人动作极快,向后走了几步,赶在她发怒前稳稳地将人放回了地面。
  沈妘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气得她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然而刚走一步,左右便各伸出一只手拦在了她的身前。
  “官府办案,老实点!”
  官府竟来得这般快?沈妘一时有些紧张,尽管她肯定人并非死在自己手下,可眼前这副场景,说她不是凶手又有谁信。
  她还未找到自证清白的证据,倘若真要定她的罪,那她也百口莫辩,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判案的捕快不是一拍脑门的主儿。
  *
  此次共出动了六名捕快,两名在门口拦着围观的人群,两名在屋内拦着沈妘,最后两名正围着尸体来回检查。
  为首的正是方才拎沈妘的男子,此刻正单膝跪地上下翻找着死者的通关文牒,即便是跪着,身姿依旧挺拔,宛若寒风中的一株劲松。
  合身的红黑官服穿在身上,再配上斜挎在腰间的雁翎刀,瞧着确是有几分唬人的架式。
  “谢仵作可到?”
  “已经差人去请,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就能到。”
  裴度微微颔首,起身再次打量了尸体片刻,最终将目光投向了被拦在后边的沈妘。
  “姑娘可认识死者?”
  “只见过两面,算不上认识。”沈妘实话实话。
  站在她左前方的捕快突然冷哼了一声,“不认识人死你屋里?”
  沈妘自然不是什么软柿子,呛声道:“这话说的,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不也不请自来在我屋里了。”
  “你……”那捕快没想到沈妘这般牙尖嘴利,明知是歪理一时也想不出辩驳的话来。
  裴度也眉头微拧,对着门口的捕快道:“将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一道娇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而后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沈妘扭头看去,发现竟是自己的丫鬟。
  “小环?”
  小环不过十一二岁,哪见过这场面,只知道在场的自己一个都得罪不起,刚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官爷饶命啊,我……奴婢不是故意隐瞒,奴婢只是太害怕了……”
  “莫怕,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裴度出声安抚道,他的声音虽冷,却意外地能够令人心安,小环颤抖的身子也渐渐平稳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奴婢是妘娘的丫鬟,妘娘每日酋时都需登台表演,奴婢会提前一刻钟到门口,敲三响提醒妘娘该登台了。”
  “往日妘娘很快就会出门,可今日奴婢听着胡旋舞的鼓点都进了尾声,妘娘却迟迟不见人,觉得不对劲,便隔着门缝往里望……”
  小环呼吸加重,眼底现出几分恐惧,“屋内桌子椅子都倒了,奴婢担心妘娘出事,便想着进去,门刚推开半扇,就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身下流了好多血!”
  “那你可曾进去?”
  “没有,奴婢看见死人,吓得魂都没了,哪还敢进去。不过……”小环偷瞥了沈妘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这欲盖弥彰的模样看得沈妘眉头微挑,裴度自然也发现了,身形微动挡住沈妘的视线,“但说无妨。”
  “奴婢看见妘娘在屋内,就站在那尸体前头,身上都是血,手里还拿着样物件,只是奴婢当时太害怕了没看清。还有一件事……”
  “奴婢记得妘娘曾与那人在大堂起过争执。”
  话音刚落,两道锐利的目光如箭般射了过来。目光的主人很快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后又同时移开。
  沈妘知道小环的性子,懦弱怕事,现下却话里话外要将死者的死往自己身上推,若是没人示意她可不信。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大牡丹,沈妘了然地收回视线。
  裴度问道:“什么时候的事?确定是同一人?”
  “应是申时三刻,还未到开门的时辰,楼里却有一个穿着异域服装的男子,奴婢觉得有点奇怪便多看了几眼,后来听人说妘娘同一个鞑靼人吵起来,等奴婢出去看的时候,只看到一个背影。”
  “此事有几人知晓?”
  “这事闹得挺大的,妘娘的脾气向来……楼里的人应当都知道。”
  裴度当即让人去询问了楼里的丫鬟伙计,甚至还找了几个当时在场的前来认人,确定申时三刻同妘娘发生争执的正是死者,也知道了死者的名字——阿日斯兰。
  紧接着,便有人从床底下找到了那只沾满血的青花缠枝香炉,至此人证物证俱全。
  裴度一手压在刀把上,满目肃然地望向沈妘,“妘娘,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