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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季 ...


  •   天在下雪,方贯在开车,方前把车窗摇下来,倒车镜里那张脸不久就冻得通红,眉毛和头发上沾着雪花。

      “把窗户关上。”

      方前又把窗户摇上去,方贯的声音更适合出现在收音机里,不,比收音机里天气预报的声音还要乏味,毫无起伏,没有感情。

      他又把磁带倒回去,倒回到音乐刚开始的时候。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方前把头顶在玻璃上,塞着耳机跟着磁带哼着:“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窗户外的树比之前闪过的更快了,是方贯踩下了油门。

      他们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了,北方的天还没黑透,是灰色的,方前跳下车,感觉自己像钻进了信号被掐断的电视。

      眼前的二层自建房是灰色的水泥房,路上的雪被车轮碾过变成了黑白两掺,电线杆子随处立着,顶着远处的天。

      灰得浑然一体。

      方贯把车停好,走到他旁边,仰起头,享受似的深吸一口气,然后像是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这儿还是这样。”

      方贯说完第一句话愣了愣神,又接着下一句话:“一眼就能看到头。”

      方前也往前头看,可不嘛,这路拢共也就那么长,走个百十米就到头了。

      这个二层自建房已经很久没人用了,这是方贯他爹,也就是方前他爷爷的房子,老头儿死了二十五年,方贯离开了二十五年,它就空了二十五年。

      方前打开五菱金杯的后备箱,他有一间自己的卧室,在二楼,背阳,小得可怜,不过方前不在乎这个,能有个窝睡就成。

      “你放下吧,我搬,你拿被子。”

      方前把铺盖和方贯搬着的发电机换了换,方贯弓着背,拎着大花床单裹着的铺盖上楼。

      “我操,我当谁回来了,这不天霸吗!”

      方前看见方贯的背颤了一下,他朝马路对面望过去,一个龅牙男人的和一个胖子,四五十岁,捂着反光的大棉袄。

      那俩人跑过来,停在方贯旁边,像个老熟人一样搂上了方贯的肩:“天霸,你咋回来了?听人说你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这咋了?”

      方前抱着发动机,看着方贯咧起嘴,硬生生咧出一个笑。

      这样刚刚好看到方贯缺了的两颗牙。

      “你变化可真大,你要不往这房里钻我差点认不出来。”胖子说。

      从头到尾方贯一句话都没有说,龅牙和胖子机关枪一样唠了五分钟,空气安静于龅牙的一句话:“曼姐呢?没一起回啊?”

      这次是方前的背抖了一下,方贯依旧摆着那一副讨好的笑,对他俩说:“死了,死六年了。”

      龅牙和胖子好像不相信,也重新打量起方贯。

      “天霸,你这背是咋了?”

      “伤了,直起来疼。”方贯又弯下背,他是个大个子,看起来却矮了他俩一头。

      方前没管他们,也没打招呼,他不认识这俩人。他不是在镇子里出生的,这是他第一次回来,倒是龅牙和胖子一起上了二楼,一把揽住方前的脖子。

      “这是你儿子?长得可真像小曼!”

      “像小曼好,小曼漂亮,瞧这浓眉大眼的。”

      龅牙揉他头发,胖子在旁边附和,方前把龅牙的手甩掉,一声没出转身下楼。

      “你不会叫人啊?”方贯瞪了他一眼。

      “没事儿,脾气也像曼姐。”

      方前没继续搬行李,往后备箱一靠,点了根烟。

      雪还在下,被后车盖挡住了,方前仰起头,吐出一团雾。

      天霸,方天霸。

      他呵呵笑起来,方贯和汪小曼二十年前在这镇子里叱咤风云,方前没回来过,但他从出生到上学这段时间的育儿故事,都是汪小曼添油加醋给他讲的方天霸。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方前心中的英雄。

      谁能想到再回来,一个死了,一个残了,造化弄人。

      他把烟屁股扔到雪里踩灭,继续搬行李。

      在镇上住了一个星期,方贯拿回来几个牌子,方前爬上梯子,把深蓝色的塑料布挂在一楼,那布上就俩字——‘修车’,后面根一串电话号码,七位的。

      方前之前还给方贯说,让他办个呼机,哪有人做生意就靠固定电话的。方贯不听,他说他哪都不去,要呼机没用,固话就够用。

      方贯说到做到,一整天就围着那二层小楼转,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电车,他都修,他还会修鞋,还会裁裤子。

      “哎天霸,我孩儿的鞋你给我粘粘,开胶了。”一个女人往方贯面前扔了两只鞋。

      方贯正在补自行车胎,看了一眼:“放着吧,等会儿粘。”

      女人的脏儿子坐在小板凳上,盯着方前手里的真知棒,方前在门口蹲着嗦棒棒糖,没理他。

      “哎天霸,让你儿子给粘粘,我急着走。”女人又说。

      方贯瞥了方前一眼,方前瞥了那双跟鲨鱼一样张着嘴冒着热臭气的鞋一眼,站起来走了。

      “他不会。”方贯说。

      “哎天霸,你说,你搁哪儿学的这些手艺啊,你以前在咱这儿那可跟天王老子一样,瓶盖都得人给你咬开,这咋干起来这脏活儿了?说说呗。”女人不急走了,拉了个小板凳坐下开始唠嗑。

      方贯笑着说:“不偷不抢咋是脏活,赚钱过日子有啥脏不脏的。”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几年......”

      方前拐了个弯,听不见女人的声音了。

      可能因为方贯以前在镇上的名气太响,二层小楼没有清净过,过来找方贯唠嗑的人比修车的人多得多,所有人都好奇二十年前平安镇一霸身上的传奇故事,但如今的方贯就是个闷逼葫芦,嘴一咧,笑脸一赔,说一句:“赚钱嘛。”

      每天都有人失望而归,第二天又有人来,好像这镇子上谁能把真相扒出来就有奖一样。

      方前手揣在兜里,把这屁大点的镇子又逛了一遍。

      “方前,你又来了?”

      “啊,”方前趴到玻璃柜台上,“你在干啥?”

      “我在写诗。”

      情诗,‘你是裹着细雨的微风,在黄昏的街角,轻轻掀起我的衣摆,我追着你的脚步,踩碎一地水洼,涟漪里,你的影子碎成千万个你......’

      这小子就喜欢这些酸溜溜的东西,方前看不懂。

      尧秋泽在镇上唯一一个书店看门,方前来买磁带的时候认识的他,用方前的眼光来看,这小子长得太秀气,唇红齿白,像个姑娘。

      但方前也就在心里想想,镇上有个二流子直接上手往尧秋泽屁股上拍,然后叫尧秋泽一句:“小妞儿,拿本画书。”

      方前见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他也不知怎么的,在那二流子拍尧秋泽屁股之前,把自己的屁股伸到了二流子手前,然后就演变成了:“操.你大爷丫变态啊拍老子屁股!”

      架没打起来,二流子怵方前身上源自于方贯那流氓恶霸的基因,他甚至都骂不过方前,镇上为数不多的书香圣地里充斥着污言秽语,绝大多数出自方前之口。

      尧秋泽捂着耳朵,他也不明白方前怎么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脏话,摩斯电码一样哔哔哔可以不重样地骂到二流子脑充血差点气倒在书店前。

      打那之后,尧秋泽就成了方前在镇上的第一个朋友。

      二流子又来了,方前正在那儿挑杂志,这期故事会封面太丑,尧秋泽悄悄叫了他一声:“方前!”

      方前转身才看到二流子那张脸。

      这次二流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前面还站着一个人,看着二十七八岁,穿着个立领西装。

      这是冬天,零下十来度,穿西装,方前第一反应就是——装货。

      西装男的脸上有道疤,从鼻翼到嘴角,这道疤就像个招牌一样上面写着‘不是善茬’。

      “你是方前?”

      “是。”方前仰起脖子,他知道这是小弟带大哥讨公道来了。

      “尧秋泽你罩的?”

      方前看了一眼尧秋泽,那张水灵灵的小脸噙着泪,要不是认识他高低得喊一声恶心。

      “是。”他说。

      西装男和他差不多高,两只凶神恶煞的眼刚刚好平视着方前的眼,良久,‘呵’了一声。

      “赵子龙。”

      西装男冲方前伸出手,这是要握手,但方前没握,因为他在想,这种货怎么能叫赵子龙?

      赵子龙把手收回来,偏头向二流子:“听见没,这儿有人罩了,以后少来找事。”

      随后这两个看起来像要找茬的就在方前和尧秋泽不解的目光里离开了。

      尧秋泽这才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他们为什么都怕你?”

      方前靠猜只能想到他那个爹。

      “你不知道方天霸?”

      尧秋泽摇摇头,他知道徐志摩,知道林徽因,知道冰心,知道三毛,知道席慕蓉,知道一切他敬仰的作家,但方天霸是什么号人物,他不关心。

      “不知道就算了,”方前拿了那本他不想要的故事会,掏了钢镚扔在柜台上,“走了。”

      回去的路上开始雨夹雪,方前的头发被冻上了冰碴,他顶着故事会跑回家,家门口已经没人了。

      方贯还在修一辆自行车,和他离开时不是同一辆。

      “拿瓶油。”

      方前拿了瓶润滑油丢给方贯,坐在马扎上问:“你知道赵子龙谁吗?”

      “赵云。”

      “赵子龙,镇上一男的。”

      方贯回过头,方前拨弄着木盒子里的钱,没几块,又来了,有很多人来修了东西不给钱,他们说赊账,方贯就应,但方前看着那群人的抠搜样子,不是能还账的。

      “给你说几次,修一件就要一件钱,赊个屁的帐,你当那些人是什么好东西,明天我就在这儿坐着,我看谁不给钱。”方前念叨。

      “你是不是又去惹事了?”

      “我惹什么事?”

      “赵子龙是不是去找你了?”

      “我不认识他。”

      “你能不能消停点?”

      方前觉得冤枉,为什么又变成了他的错?上次和二流子骂街,方贯知道了,就说他,不要和镇上的人起冲突,方前问,如果不是他的错,他被人欺负了呢,方贯说,你低头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你明天去找他道个歉。”

      “我凭什么道歉?我给你说了我不认识他。”方前瞪着方贯,他在瞪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在挑衅,以前的方贯是这么说的。

      如果换做六年前的方贯,他的眼神会比方前更加猖狂,但今天方贯的眼睛里只有畏畏缩缩的混沌。

      “你以后就在这儿跟我修车,不要招惹别人。”方贯又低下头,继续把手埋进黑乎乎的机油里。

      方前把手里装着几个钢镚的木盒子撂在地上,低声嘟囔一句:“真他妈窝囊。”

      方贯抬起头,看着外面的雪,鹅毛落到地上化成泥水,然后他没有感情,没有起伏地问一句:“你以为你妈是怎么死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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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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