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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赵婉 ...

  •   庆元三十六年,阳春三月,天地却还笼在一片雨蒙蒙里。

      崭新的宅院里,穿梭的下人来往匆匆,为主子们伺候洒扫。越往西边去,宅子就越发的冷清,荒草丛生,树影摇晃。冷风一过,阴气森森,就连下人也只是匆匆瞧了一眼,便低头离去,生怕招了晦气。

      灰蒙里,靠墙的最后一间房,一株红梅斜倚,倒是平添一抹明艳。破旧的院子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相互依偎。

      “娘亲,你绣的好漂亮呀!”

      “等这方帕子卖了,给你买糖吃。”一身青衫卷了边,洗得泛白,赵秀云持着细线,落在绣绷上,那里徐徐绽开一束如雪海棠,秀雅动人。

      赵秀云看着女儿清瘦的脸庞,心生愧疚,只是叹道:“小枝。”

      林婉枝正忙着与手中的绣花针比高下,听到母亲唤她,只是眨巴着水灵的眼睛,笑眯眯地撒娇:“娘亲,我绣不好。”她靠在赵秀云的怀里,看着赵秀云给她改花样,问: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绣花呀?大姐姐她们都不用。”

      赵秀云没有说话,等林婉枝抬头,入眼的是一双含泪的眼睛。

      “小枝,外祖母教给我,我再教给你。”赵秀云身子不好,咳嗽了半晌,最后只是低低地回答,声音在簌簌风声中,轻得很快就要消散。

      “我教你,好不好,小枝……”

      “你要学啊。”

      “小枝。”

      “不要再绣了!”

      林婉枝忽然感到后背一片冰凉,她惶惶然抬首,周遭变得陌生。荒郊野岭,残骸破瓦,是更为落魄的小院。一方染红的绣帕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上面的绣纹模糊不清,被利器划开。

      母亲跌在地上,伏着,看不清神色。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娘亲,娘亲!”

      林婉枝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要再绣了。”

      赵秀云清瘦的脸变得可怖起来,冰凉的手死死抓住林婉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娘亲,你起来呀。”林婉枝努力地搀扶她,大喊着,“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呐!救救我娘!”

      救救她。

      有没有人。

      来救救她们。

      “小枝,走……”大片大片的红从赵秀云的裙摆下弥漫开,她猛地推开林婉枝,“快走!”

      “走!”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林婉枝捧着母亲的脸,颤抖地哭泣,像小时候绣不出花样时着急地哭泣着,母亲便会来抱住她,笑眯眯地捏捏她的耳朵。

      可如今,赵秀云只是安静地躺在她怀里。

      不再拥抱,也不再说话。

      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仓促短暂的一声“不要回头”。

      林婉枝没有回头,奔跑着。乌黑的夜张牙舞爪地爬过来,带着仓皇脚步声。四周变得很奇怪,树影不像树影,影影绰绰,发出窃窃私语来。

      “那是三小姐吗?和赵氏一个模样,呆头呆脑的,难怪老爷不喜欢。”

      “别说了,夫人和大小姐还在等着吃甜羹呢,提这些晦气的干什么。”

      “小贱种,滚开!你弄脏我的鞋子了。和你娘一样贱。”

      “你想偷看我的书,你看得懂吗,杂种。”

      “不要再绣了,小枝。”

      “往前跑,小枝,不要回头!”

      林婉枝脚下一空,堕入无边黑暗。

      !

      林婉兮睁开眼,冷汗浸透了里衣。她坐了起来,额头抵着斑驳的床柱,缓缓平复着呼吸。

      即使过了两个月,这些布满血色晦暗的片段仍然侵扰着她。

      眼角泪痕半干,林婉兮一张脸因为连日奔波逃亡消瘦,但并未显得憔悴,反而越发楚楚,有种柔软的倔强。

      她的容貌酷似其母亲赵秀云,那个曾经艳冠淮阳城、一手绣活技惊四座的赵秀云。

      淮阳赵女若轻云,潋滟浮丝绣无双。

      但潋滟无双的女子,并没有像话本里那样,觅得良缘。反倒难逃痴情女子负心汉的艳俗戏码,沦为阴森后宅里单薄的一笔。

      赵家祖辈经营绣坊,有着祖传的技艺,也算是淮阳城的富商。与书香世家的林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赵秀云与林世英婚后倒过了一段美满和睦的光阴。林世英科举成名,步入官场,更是一段佳话。

      但赵家落魄后,林世英便换了一副嘴脸,以赵秀云无子的理由,迎了新人——周姨娘。

      不,在林婉枝很小的时候,她很短暂地被称为周姨娘。

      林婉枝七岁那年,赵家主家遭难,只剩旁系几支散落在外,赵秀云便没了亲人。

      周姨娘变成了林夫人,赵秀云搬进了偏远的别院,靠绣活补贴林婉枝的吃穿用度。

      她前半生绣着素锦金丝,后半生绣着粗布棉麻。

      一方方帕子,养着林婉枝出落到十六岁,亭亭玉立。

      “快走。”

      赵秀云留给林婉枝短暂的嘱咐,在追逐中将她推开,独自留在那个冰冷的院子里。

      林婉枝一点也不傻,赵秀云将她教的十分聪明。小时候让林婉枝学着绣花,再大些,就不让她碰绣花针了,而是变着法子让她捡着书识字。

      “不要只会像娘一样,整日整日绣这些帕子,小枝,这些都是没有用的。”

      林婉枝不读女则女戒之流,而是读各种杂书,经商、兵法、算术,赵秀云竭尽所能地换了各种杂书给林婉枝。

      跌落山崖醒来后,林婉枝安葬好母亲,在崖底留下自己的发簪和衣裙,割破了手,伪装成自己已然身亡,尸骨无存的假象。

      在巨大的悲痛下,林婉枝脑中也在思索,究竟是谁在对她们下毒手。

      电光火石之间,林婉枝想到前阵子自己为了替母亲求药,在周氏偏院里等候。

      小门吱呀的一声,开了。

      一名黑衣仆从的背影远去,身量高挑,看不清年岁。林婉枝却正巧与独自而立的周氏迎面相视。

      锦绣华服,或许该叫她林夫人。周氏眼型偏圆,眼尾拉出短短的一笔,常常雾蒙蒙的,瞧上一眼便让男人软了心肠。即使岁数上来了,仍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那双眼睛短暂地划过一抹惊慌,周氏色厉内荏地质问林婉枝:“三小姐怎么在我的院子里?”

      “也不叫底下这几个偷奸耍滑的告诉我一声,倒平白无故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不过,周氏很快就恢复了平常八面玲珑的模样,款款地笑着,“三小姐,来我屋里坐着吧,前些阵子老爷讨了上好的雨前龙井,你也尝尝。”

      林婉枝垂着眼,熟捻地装出一副怯懦的样子,颤抖着声音唯唯诺诺地回答:“多谢夫人,我、我来,是想求您给我娘一尾人参,她病得愈发厉害了。”

      周氏不动声色地盯着林婉枝,打量着她的每一分表情,却难得没有为难她,做足了表面功夫,爽快地把东西给她。

      所以林婉枝很快就反应过来,从周氏的院子里出来,她们娘俩为什么不日就借口祈福被赶到别院,为什么马车突然被袭击,为什么她们跑到荒郊野岭,竟仍然有人穷追不舍。

      她们不过一介后宅女流,不与外人来往,更不受林家看重,身上也并无钱财,究竟有什么值得匪寇如此咬死不放?

      周氏把握着林家的大权,能从姨娘一路爬到林夫人的位置,让林婉枝的父亲林世英对其言听计从,手腕必定不简单。更何况,后宅里,多的是见不得人的阴私。

      林婉枝怕是无意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触了周氏的命脉。纵使林婉枝自己都不确定看到了什么要紧之事,周氏也不肯放过林婉枝,这其中必有什么蹊跷。

      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周氏下了血本,定要林婉枝有去无回。

      不过如今她一介孤女,势单力薄,连谋生都成问题,只能暂避锋芒,待到他日羽翼丰满之时,定要周氏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赵婉姐姐!”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打了几个补丁的粗布麻衣,兴冲冲地跑进了赵婉房里。

      “赵婉姐姐,我娘同意我去学堂啦!”她蹦蹦跳跳,一双鹿眼里满是兴奋。

      “赵婉姐姐?”

      林婉枝跌落山崖后,幸亏被这里的村民所救,捡回一条性命。但林婉枝现在无处可去,又落下了病根,身子并未痊愈,只好暂留在此处,日后再做打算。

      白日里便帮着村里的老人教孩子们念书。

      于是,世上再无柔弱示人的林婉枝,多了一个素面白衣的教书先生赵婉。

      “赵婉姐姐,你怎么啦?”小云伸着肉乎乎的手,碰了碰赵婉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伤口还没好呀?那么长一道。”

      林婉枝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早就不疼啦。你娘同意你来学堂了?”

      “嗯!”小云不好意思地揉着衣摆,“因为我娘说我笨,连绣花也绣不好,在家里也是到处跑,还不如到学堂里。”

      “赵婉姐姐,你好厉害,我娘之前都不让我去学堂的,要我在家里干活儿。”

      “你昨天和她说了什么呀?”

      “说咱们小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念了书识了字,不输男子,必有大作为。”林婉枝稍微收拾了一下,牵着小云往学堂走去。

      “真的吗?”

      “当然,小云就是很聪明啊。”

      话虽如此,林婉枝心里也自有一番定夺,小云的娘多半是看自己一个姑娘家,面皮薄,不好意思拒绝。索性先应下,等日后林婉枝知难而退就是了。

      何为说要林婉枝知难而退?

      林婉枝站在所谓学堂里,饶是一向镇定的她也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说是学堂,实际上是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屋顶还漏着几道天光,随意摆着几张缺口的桌子,便是这个村里挨家挨户凑出来的一间学堂了。

      以往教书的老先生近来卧病在床,林婉枝便主动投桃报李,顶了上来。

      “赵姐姐好!”

      “赵夫子!”

      林婉枝看着年岁不一的孩童,清瘦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开始拿着书卷,教他们简单地写几个字。

      林婉枝指导着一个小男孩将错误的字纠正过来,在沙子上认真地又写了一遍。她直起身,半挽的发丝泛着光,松散地落在身后,更显纤细。

      学堂里的孩子大概七八个,都是顽皮的年纪,多半是家里人无力照看,便送到这个不要钱的学堂。倒不指望能识得几个大字,只是图个清闲。

      因而学堂里的孩子大多是男孩,嘻嘻哈哈地交头接耳,女孩早慧,早早就帮着家里做事。哪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书籍之流。

      只有一个例外。

      林婉枝把目光投向角落里偷偷瞧着自己的女孩。与小云不同,这个女孩年纪约莫十三四岁,是这个学堂里年龄最大的女孩。

      她见林婉枝看了过来,绷着脸,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手腕移动着。手上拿的不是笔,也不是树枝。

      是林婉枝见过千百次的绣绷。

      旁边的小男孩拽着女孩的衣裙,向他展示,“姐姐,你看我写的字!”

      她目光短暂移开,又很快回到绣绷上,上面一对鸳鸯栩栩如生。

      林婉枝来学堂的这几天里,她就这么坐在角落,不听林婉枝讲的词句,仿佛来这里就是为了绣花和照顾年幼的弟弟。偶尔会被林婉枝发现在偷看自己,又低着头绣着花样,也不和林婉枝说话。

      她叫阿秀,是西边顾大娘家的二女儿。

      下学了,孩子们撒了欢儿往外跑。阿秀慢吞吞地缀在弟弟后面,消失在林婉枝的视线里。

      奇怪的小姑娘。

      林婉枝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却在小道上遇见了顾大娘和阿秀,似乎起了争执。

      “秀啊,你别怪娘,李老爷也没几天活头了,你过去,成了便是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不成,好歹也有富贵人家的一口饭吃,不比在家里强。”顾大娘扯着篮子,对着垂着眼的阿秀劝道。

      “你成天绣这些帕子,也卖不了几个钱,倒不如嫁了。”

      “嫁个好人家,才是咱们女人的出路。”

      一派胡言。

      林婉枝远远地听着,没忍住在心里冷斥。不是她故意偷听,顾大娘卖菜为生,嗓门自是没得说,方圆几里都能听见她爽朗的声音。只是没想到,竟要劝阿秀嫁给那个将死的李老爷冲喜。

      阿秀安静地走着,没有回应。小麦色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

      顾大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同村人叫住了,攀谈了起来。

      阿秀独自往前走着,像是没有根的浮萍,飘也似的往前,越走越偏僻。

      林婉枝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远远跟了上去。

      路越来越窄,枯黄干扁的野草在阿秀的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声音忽然停下了,阿秀站在一口枯井前,垂着头。

      许久,僵直的身子轻颤,像一抹将坠未坠的枯叶。

      打着补丁的布鞋缓缓抬起。

      阿秀身子前倾,脸上平静,嘴角甚至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你在干什么。”

      一股力量将阿秀扯了回去,她踉跄着,对上一双似乎燃烧着火焰的双眼。

      “你在干什么?”

      林婉枝失去往常教书时的笑容,面色漠然,阴沉沉的,却只是又问了阿秀一句。

      阿秀这时忽然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无措地看着林婉枝,似乎没缓过神来。

      她双手捏着那张未完成的绣帕,缓缓摇头,试图绕过林婉枝离开。

      “我有办法,让你不用嫁给李老爷。”

      林婉枝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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