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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滩上的领舞 ...


  •   夕阳的余晖洒在江滩上,将粼粼的江水染成一片金红。陈安华站在人群中央,修长的身影被拉得更显挺拔。

      他微微踮起脚尖,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五十岁的腰身依然保持着令人惊叹的柔韧。

      浅灰色的棉麻衬衫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露出被西裤包裹的笔直长腿——那是年轻时在文工团跳芭蕾留下的印记,如今成了广场舞大妈们私下议论的焦点。

      音乐突然切换到三步踩的节奏,陈安华左脚尖点地转身,鬓角几根银丝在江风中颤动。“手腕要像托着鸽子那样,”他托起前排王阿姨的手,掌心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转圈时用腰部发力。”

      王阿姨的丝巾扫过他鼻尖,带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后面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陈老师该轮到我了”的呼声,李婶甚至直接拽住了他的衬衫后摆。

      新来的年轻女学员小林站在第三排偷偷录像。她注意到陈安华指导探戈时,后颈会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颈椎的凹陷流进立领里。

      当他带着张阿姨做下腰动作时,衬衫第三颗纽扣绷紧的缝隙间,隐约可见锁骨下方一道旧伤疤——据说是当年排练《红色娘子军》时被道具刺刀划伤的。

      江对岸的霓虹灯渐次亮起,将舞群投射成摇曳的剪影。陈安华在教华尔兹的交叉步时,被七八双手同时拉扯得踉跄了一下。

      他笑着举起双手投降,这个动作让他腕间的老上海牌手表滑到了肘关节处,露出表带遮盖的晒痕。

      音乐间隙,他拧开印着“市纺织厂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杯,枸杞在沸水里沉沉浮浮。

      夜风裹挟着江水腥气掠过时,陈安华总会不自觉挺直脊背。此刻他的背影与二十岁那年站在文化汇演舞台上的青年重叠在一起,只不过现在围着他的不是追光灯,而是三十多双戴着老花镜或美瞳的眼睛。

      当《蓝色多瑙河》响起,他左手虚扶住林女士的后腰,右手却始终悬在空中,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这个细节让刚离婚的银行女主管突然红了眼眶。

      最后一支舞曲前,陈安华习惯性整理袖口。月光下能看清他小指末节有些扭曲,那是下乡演出时被舞台桁架砸伤的。

      陈安华教舞时,总习惯微微俯身,将耳朵凑近学员的唇边。即便江滩上音乐嘈杂,他也从不打断别人说话,只是安静地点头,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那纹路里仿佛盛着三十年来积攒的耐心。

      当六十岁的刘姐抱怨关节炎发作时,他会不动声色地把舞步幅度调小;发现张阿姨的高跟鞋磨脚,第二天舞蹈包里就多了几片创可贴,还是印着卡通图案的那种。

      他的温柔是无声的。跳探戈时,若有女学员紧张得手心出汗,他不会像其他男老师那样调侃,只是从裤兜里掏出叠得方正的手帕,轻轻递过去,眼神却礼貌地望向别处。

      教华尔兹旋转时,他的手掌永远虚扶在对方后腰上方两寸,既给予安全感,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有次林女士的珍珠耳环勾住了他的衣领,他竟能保持这个别扭的姿势整整三分钟,直到旁人帮忙解开,脖颈都僵了还笑着说“没关系”。

      江滩上的女人们私下叫他“陈先生”——这个带着旧时代气息的称呼,配上他永远熨得平整的衬衫,总让人想起老电影里的绅士。新来的年轻女学员偷偷议论,说他低头调试音响时,后颈那截露出的皮肤比她们涂了精华液的还光滑。

      王阿姨总爱带自家腌的辣白菜给他,李婶则坚持帮他缝补舞蹈服上松动的纽扣,她们像护食的喜鹊般,心照不宣地维护着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

      若时光倒流三十年,陈安华确实是能让全厂女工心跳加速的存在。如今他旧相册里还夹着1978年文艺汇演的照片,白衬衫扎在军裤里,脖颈线条像骄傲的天鹅。

      可惜地主家儿子的出身,让他最终娶了根正苗红的厂花唐娟。婚礼那天,几个女工躲在食堂后门哭湿了手帕。

      唐娟现在发福了,总穿着印有“倩倩舞蹈班”字样的文化衫,在菜市场为三毛钱和小贩据理力争。但陈安华每周三雷打不动陪她去老澡堂泡澡,回来时总记得带一包她最爱的山楂糕。

      有次唐娟在舞场边嗑瓜子,看到年轻女学员围着丈夫请教,突然把瓜子壳呸得老远。陈安华见状,竟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用拇指蹭掉她嘴角的盐粒,这个动作让全场突然安静了三秒。

      他们的女儿陈倩倩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天赋和母亲的圆脸,扬琴弦一拨就能让少年宫的老教师们红了眼眶。

      这姑娘总把打工挣的钱换成实惠的礼物——给爸爸买防滑的舞鞋,给妈妈买能按摩的洗脚盆。上次回家,她神秘兮兮地从琴盒里掏出个丝绒盒子,里头躺着对镀金袖扣。

      “地摊货啦,”她故意用俏皮的语气说,“等我在音乐厅开独奏会了,再给您换真金的。”陈安华当时没说话,只是转身去厨房剁了一下午的饺子馅,菜刀在砧板上敲出《步步高》的节奏。

      新来的瑜伽教练凑近想学花步,香水味惊飞了停在他肩头休息的江鸥。他教她旋转时,运动鞋在水泥地上磨出半圆形的痕迹,像用橡皮擦轻轻擦去了二十年的时光。

      这边江滩授课一般是七点开始,九点结束。两个小时连续跳下来,一般人还是感觉有点累的。不过这点运动量对于陈安华来说,就等同于刚热了个身。

      陈安华刚把音响线卷好,手机就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赵冬梅”三个字跳出来时,他下意识看了眼腕表——九点零七分,江滩的灯光已经暗了一半,只剩几个学员还在收拾扇子水壶。

      “老同学,刚开完董事会。”赵冬梅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沙哑,背景音里有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回响,“美乐世1808,空调我让人提前开好了。”没等他回答,电话那头又补了句:“黄嵩今晚在杭州出差。”

      这是赵冬梅唯一能坚持下来的减肥方式,忙完生意后找个时间约上老同学陈安华,包房跳舞,出身汗,各自洗澡回家。这样既保留了成功人士的隐私——赵冬梅可不是能去凑热闹参与广场舞的人物,又可以尽情放松自己出身热汗回家,而且是老同学的包场服务,不受任何人干扰,足够尽兴。

      这事唐娟和赵冬梅老公黄嵩都知道,刚开始还以为这两人有点暧昧问题,甚至怀疑过出轨。但后来他们偶尔也一起参与过几次酒店包场舞会,觉得也还好,都挺坦然的,大家只是爱跳舞而已,毕竟出出汗,也是运动。

      只是,唐娟和黄嵩对跳舞都没那么大乐趣,也坚持不了。黄嵩看着妻子身材变好了,血脂也正常了,就由赵冬梅和陈安华自行安排了。好在每次他们相约跳舞,都是各自向家里知会一声的。

      刚挂断冬梅的电话,陈安华马上给唐娟发了条语音:“冬梅约跳舞,洗完澡就回。”发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已经重复了七年,连标点符号都没变过。

      唐娟的回复来得很快,是张女儿弹扬琴的照片,配文“倩倩说这周六回家”,显然对他去哪根本不关心。

      美乐世的电梯镜面照出他汗湿的鬓角。1808房门虚掩着,赵冬梅背对着门正在换舞鞋,香奈儿套装搭在椅背上,露出后腰一小截昂贵的蕾丝内衣。

      听到动静她也没回头,只是把一瓶依云矿泉水往后递:“今天要跳够1200卡路里,财务报表看得我头疼。”

      陈安华从包里取出专用舞鞋时,赵冬梅已经调好了音响。施特劳斯的《春之声》流泻而出,她转身时耳坠晃出一道银光——和三十年前文艺汇演上戴的是同款。

      那时她是扎麻花辫的报幕员,他是跳《白毛女》的男主角,现在她的小腹有了赘肉,他的旋转也少了半圈,但维也纳华尔兹的节奏依然刻在肌肉记忆里。

      “黄嵩前天问我……”赵冬梅突然在旋转中开口,呼吸喷在他喉结上,“说咱俩这样算不算精神出轨。”

      陈安华的手稳稳托住她后腰,带着她避开茶几:“你该提醒他,当年是他先追的唐娟。”两人同时笑起来,这个秘密像舞步间的默契,从1989年延续至今。

      跳到第三支探戈时,赵冬梅的钻石项链勾住了他的纽扣。她凑近解扣子时,香水味里混着董事会留下的烟酒气。“倩倩毕业演出记得给我留票。”

      她突然说,手指划过他锁骨上的旧伤疤,“当年要不是你替唐娟挡了那刀……”陈安华轻轻拉开距离,把矿泉水瓶塞进她手里:“出汗量达标了,赵总。”

      更衣室雾气蒸腾,陈安华把水温调低了些。热水冲过脖颈时,他想起唐娟今早抱怨洗衣机总卡住——得记得明天报修。

      擦头发时手机亮起,是女儿发来的音乐会海报,他放大图片看了好久,直到屏幕暗下去,倒映出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

      十一点整,他和赵冬梅在酒店大堂道别。她钻进奔驰车前,突然回头喊了句:“下周三别安排广场舞,黄嵩说他要来验货。”

      尾灯消失在转角时,陈安华摸出兜里的公交卡,卡贴是倩倩去年送的,印着她第一次独奏会的剪影。

      夜班车摇摇晃晃开过来,车窗里能看到江滩的轮廓——那里还留着几对不肯散场的舞伴,在月光下像水草般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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