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 倚红楼初遇 ...
-
暮春的雨下了整整三天,直到亥时才恋恋不舍地停了。秦淮河畔的“倚红楼”早早就挂起了红灯笼,十几盏走马灯在门口转得欢实,把“倚红”二字照得红光满面。楼里丝竹声、调笑声混着脂粉香飘出来,连湿漉漉的空气里都带着几分靡靡的甜。
寒赎声站在对面的石板路上,手里提着的药箱边角磕过几次石阶,漆皮掉了一小块。他身上那件月白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镶着浅蓝布料,肩膀绣着精致的金色缠枝纹,本该是世家公子的体面打扮,此刻却沾了不少泥点——为了赶时间,他抄了近路,踩过一片刚化雨的洼地。
“济世堂”的地契就揣在怀里,被汗水浸得有点潮。那是师傅留下的医馆,三天前被官府以“私藏禁药”为由查封,领头的正是礼部尚书沈砚秋。寒赎声去理论,被衙役推搡着赶了出来,只说“拿三百两银子来赎”。他翻遍了医馆和住处,也只凑出一百两,正急得打转时,倚红楼的老鸨派人来传话,说楼里的头牌苏伶仃得了怪病,请他去看,看完给三倍诊金。
三百两,正好够赎医馆。
寒赎声深吸了口气,抬脚踏上倚红楼的石阶。刚走到朱漆大门前,身后突然传来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调: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得很啊。”
他回头,撞进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少年斜斜地靠在走廊的雕花柱子上,白金色的长发高高扎成马尾,发间缀着的金色小珠串随着他晃头的动作叮咚作响。身上那件黑色长袍料子极好,在灯笼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一小片白皙的锁骨,肩膀上镶着的银色盔甲状装饰看着沉甸甸的,却被他衬得毫不笨重。他手里捏着把黑色折扇,扇骨敲着手心,一下一下,像是在打什么拍子。
寒赎声的目光在少年的头发上停了一瞬。
白得发金,像极了七年前在那位贵公子府里见过的发色。记得那天也是雨后,阳光透过暖阁的窗棂,照在那位公子的发梢上,就像镀了层金。可具体是哪位公子,寒赎声却记不清了——师傅去世后,他常常这样,一些不重要的记忆像被雨打湿的纸,糊成一团。
“我是来给楼里的苏姑娘看病的。”寒赎声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带着距离感。他不喜欢这种风月场所,更不喜欢眼前这少年看人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少年挑了挑眉,手里的折扇“唰”地打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浅灰色的眼珠和眼尾那颗泪痣。
“看病?”他的声音从扇后传出来,带着点戏谑,“这倚红楼的病,可不止身体上的。有的缺爱,有的缺钱,还有的……缺个像公子这样的俊俏大夫。”
寒赎声没接话,只是往后退了半步。他不擅长应对这种调笑,尤其是对方靠得越来越近,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冷冽的兵器味儿飘了过来,和他身上的药香格格不入。
“公子医术这么好,不如也给我看看?”少年又往前凑了凑,黑色袖子上绣着的红色花纹擦过寒赎声的药箱,“我最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概是缺了点什么。”
寒赎声往旁边侧了侧身,避开他的靠近,语气依旧平静:“我只看身体上的病。”
“哦?”少年笑了,把扇子收起来,露出整张脸,“那你倒说说,我身体上有什么病?”
寒赎声的目光扫过他的手——指关节有层厚厚的茧子,不是拿笔的,是常年握兵器磨出来的;再看他站的姿势,看着随意,双脚却稳稳地分开与肩同宽,是常年习武的架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藏在风流外表下,骗不了人。
“将军脉象沉稳,气血充盈,没病。”他说得直白。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了,眼角的泪痣都跟着生动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
“手上有练武的茧子,身上有沙场的杀气,穿的衣服料子和配饰,都不是普通世家子弟能有的。”寒赎声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银色链条上吊着个紫色水滴吊坠,正随着呼吸轻轻晃,“看年纪轻轻就有这气度,想必是少年得志的将军。”
“有意思。”少年把扇子往手心一拍,突然伸手想去碰寒赎声垂在肩头的黑发,“我叫许之玮,还没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寒赎声下意识往旁边躲开,头发上系着的浅蓝色飘带扫过脸颊。他不太习惯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对方的眼神太过灼热,像要把人看穿似的。
“寒赎声,行医的。”他的声音冷了点,拉开了距离。
“寒赎声……”许之玮把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像是在品尝什么味道,“人如其名,冷冰冰的。不过——”他突然往前倾身,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贴到寒赎声的耳边,“我倒想看看,你这冰化了是什么样。”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廓上,带着点酒气,有点痒。寒赎声皱起眉,往后退了两步,拉开半臂距离:
“将军请自重。”
许之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用扇子柄敲了敲自己的脸颊,笑得更痞了:
“自重?在这种地方说自重,公子不觉得扫兴吗?”
他的目光突然往下移,落在寒赎声的脖子上。那里的衣领被刚才的动作扯松了点,露出一小节银色项链,吊坠是块蓝色的东西,在灯笼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你也不是真的油盐不进吧?”许之玮扬了扬下巴,眼神里的戏谑更浓了,“不然戴这么讲究的玩意儿?”
寒赎声下意识地把衣领拉高了点,遮住了那块柳叶形的蓝玉佩。
那是七年前,他跟着师傅去给一位贵公子看病时,对方送的谢礼。玉佩质地极好,摸起来总带着点温凉,内侧还刻着个极小的“安”字。师傅说“医者不该收病人重礼”,但那位公子笑着说“这是谢你帮我抄药方的,不算诊金”,他便收下了,一戴就是七年。
“与将军无关。”寒赎声的语气又冷了几分,转身就想往里走。
“哎,别急着走啊。”许之玮几步追上来,用扇子拦住他的去路,“听说苏姑娘得了怪病,白天冷得裹三层棉被,晚上热得像揣了个炭盆,太医院的李太医来看过,开了方子也没用。”
寒赎声停下脚步。他刚才只听老鸨说“怪病”,没问具体症状。
许之玮见他感兴趣,笑得更得意了,扇子往楼里一指:
“你要是能治好她,我赌一百两银子——今晚这楼里的姑娘,随便你挑,一夜的缠头我包了。”
这话里的轻佻像根针,扎得人不舒服。寒赎声的脸色沉了下来,沧浪色的眸子里泛起冷光:
“将军若再出言不逊,休怪在下无礼。”
“无礼?”许之玮挑了挑眉,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指很烫,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子似的攥得寒赎声骨头生疼,“我倒想看看,你怎么个无礼法?”
寒赎声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下意识地想运起内力挣脱。他从小学武,虽不及师傅厉害,但在凡人里也算顶尖,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了身。可此刻撞上许之玮的力道,却像小石子砸进了深潭,连点涟漪都没激起。
他心里一惊。这少年将军看着年纪不大,身手竟比他厉害这么多?
就在这时,楼里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老鸨踩着三寸金莲跑出来,鬓边的珠花歪到了耳边,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
“寒神医!您可算来了!苏姑娘……苏姑娘她刚咳了两口血,又晕过去了!”
寒赎声趁机猛地抽回手,手腕上已经留下了几道红印。他理了理被攥皱的袖口,声音冷得像刚化的冰:
“带路。”
“哎!哎!”老鸨连连点头,转身就要往里走,却被许之玮拦住了。
“急什么。”许之玮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目光落在寒赎声紧绷的侧脸,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致,“我倒要看看,这位寒神医有多大本事。”
寒赎声没回头,跟着老鸨快步走进了楼里。
雕花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灯笼光,也隔绝了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寒赎声攥紧了药箱的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刚才摸到许之玮的手腕时,指尖不经意扫过对方的脉搏——跳得又稳又沉,内力深厚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更奇怪的是,那脉搏的频率,和他小时候偷偷摸到的、那个总躲在廊下偷看他的小身影,有几分说不清的像。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个小身影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见了人就慌慌张张地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张扬又霸道的少年将军?
“寒神医,这边请。”老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他穿过一条铺着红地毯的走廊。
走廊两侧的房间里传出男女调笑的声音,有个醉醺醺的公子哥探出头来,看见寒赎声,吹了声口哨:“这小哥长得俊啊,是新来的?”
寒赎声没理,加快了脚步。
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前,老鸨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就是这儿了,苏姑娘在里面呢。”
寒赎声深吸了口气,抬脚走了进去。他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口,许之玮靠在栏杆上,手里的折扇不知何时已经合上,眼神里的嬉笑全没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
“玮将军,”一个穿着黑衣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沈尚书那边派人来了,说……‘东西’已经按计划放进去了。”
许之玮的手指在扇骨上轻轻敲了敲,眼尾的泪痣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知道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盯着点里面,别让那姓寒的出什么岔子。”
侍卫愣了一下:“将军,您不是说……”
“少废话。”许之玮打断他,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嘴角勾起个复杂的笑,“我要他活着,还得……完完整整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