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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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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味清热定惊的好药,依本神医看,很是对症。好孩子,吃了它,你就会好起来。”她将他的嘴捏住,再把耳朵凑过来,似乎想听地龙在里边的动静。
离得这么近,他恨不能用眼皮夹死这魔头,可这不过是妄想。
她是个好心人,见他扛不过药效要昏睡,就用细竹签扎进肉里,帮他撑起眼皮,以免错过后头的好戏:用线绑了蜘蛛的腰,左右手各牵一只,拿他额头当斗兽场。
蜘蛛乱晃,偶尔会溜到眼皮上,她会训两句,十分正经,好像那蜘蛛真能乖乖听话似的。
她玩开心了,他尿裤子了。
眼珠子干涩酸痛,难受得要命,时不时掠过的毛腿,再添一份恐惧。
眼要瞎了,魂要散了,心死了……
举久了胳膊酸,她弃了这一样,意兴阑珊叹气。他才松一口气,谁知她很快又恢复了神采。
“别急。”
老天爷,来道雷劈死她吧,不行就劈死我!
“好好一孩子,怎么能干出那些事呢,必定是中了邪。幸好本座精通驱邪降魔大法。”
她比划两下,一本正经念:“拜请三十六员诸猛将,降魔去秽大金刚。恭请诸天道祖仙驾坐镇,赐弟子灵符仙符。神兵火急如律令,请! ”
她念着咒,拿笔在脖子那沾点蜜,在他下颌空白处鬼画符,有些蚂蚁跟着移了阵。
她再次行善:拆走一根竹签,帮他阖上左眼。
“左眼见鬼,右眼见神。好孩子,你见不着鬼,不用怕了!”
她推着箱子调转方向,在他看得见的墙上粘了一张纸,飞快地作画。
眼前糊得厉害,怕是要瞎了,但他不用仔细看,也知道画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是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画上没题诗,只有这八字。
娟秀小楷,字不大,也不红,但触目惊心。
她丢下笔,歪在榻上看他,开眉展眼,半点没有刚做完阎王的样子,只有运笔如飞后的满足与自得。
她还有空关切他:“累不累?我累了,先歇一歇,别着急,夜还长着呢。”
只怕他的命不够长。
咬舌使不上劲,好在上半个脑袋的分量迫着牙齿往下碾舌头,也能带来痛感。他借这点痛,拼命喊:“我错了,错了,饶命,饶……”
“啧啧,喘得像条狗!”
一只眼放肆流泪,一只眼快风干了。
布以上,各处刺刺痛痛,布以下,看不见的身子麻麻胀胀,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难受,好似那一大半先进了阎王殿。
他没心思去计较这句辱骂,巴巴地看向她,眼里只有痛苦和祈求。
她像受了什么打击似的,倏地起身,扑到箱子前,拆了竹签子,帮他蒙上眼睛,手捂在那不动,呶呶不休地念经。
她是不是疯劲过了,知道后怕了?
想装神弄鬼吓唬我呢,这样的招数我可不怕。
他不由得暗喜。
然而好梦做得早了点,她突然变了声,变了调,高声呵斥:“无耻小儿,狗行狼心,只有揭了你的皮,拔了你的筋,才知道好歹!”
粗了沉了,但仍听得出是女声,不过这骂人的口气熟悉得直叫人犯恶心,是……是那个死鬼。
眼睛看不见,耳朵听得格外清楚。
明明心里说不可能,但耳朵偏要走另一条道:越听越像,简直一模一样!
鸡皮疙瘩又回来了。
接下来还有一大段训斥的话,他小时候听过很多遍,多数时候是跪着听,没完没了,一回比一回厌恶,直到老鬼搬出宫,他才过了几年痛快日子。
他暗自祈求:要是真的逃不过,千万要埋远点,离老鬼越远越好,下辈子再不要有牵扯。
她被鬼魂附身,不再动手折腾他,只是说个不停,他如愿昏了过去。
朝睫毛吹两口气,眼皮纹丝不动。
这是真晕了。
她还能想出十种百种折磨人的法子,能随时再把他弄醒,可是她不想动了——她吓坏了小混蛋,也吓到了自己。
这鬼地方邪门,一靠近就滋生邪念,无法抑制。
她爬到榻前,将最近拿来当被子盖的披风拢在怀里,再把脑袋搭上去。
得喜,我原本只想干脆利落替你报仇,可是一开这个口子,就无法阻挡心中滚滚而来的恶意。
我在借机发泄我的恨,我忘不了过去经历的那些,始终放不下。
得喜,我仍然想做个人,不能在鬼城里沉沦。
凉,水样的凉,水样的湿。是到了黄泉吗?
还有更凉的玩意,覆住了面部,刺得针孔记起了先前的痛,口鼻也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挣扎躲避。
这是什么皮毛,是什么异兽?
他又想哭了。
好在这玩意并不凶险,很快就走了。
恍惚中又有什么爬上了他的眼睛,应该不是蜘蛛,他记得那毛毛的感觉。
还好不是蜘蛛。
“再不醒,就要过奈何桥了。”
诶?
方才见到老鬼,不是做梦,是到了望乡台?吗?
我不想见这个最讨厌的人,我要见真心待我的人,兴许他能救我。
他仔细想了会,终归挑不出一个可靠的人来。
口里也有凉意,带着烦人的药味,但又甜甜润润,吃着舒服。他贪婪地吸吮,很快再次坠入梦乡。
眼皮被人掰开,面前模糊,但闪烁的烛光很像阳间的样子。
面前还是女人,他惊出一哆嗦,但很快就不怕了。模样和装束都不一样,这人面无表情,动作却轻柔友善。她说:“你睡错了地方,该回去了。”
“你见没见过……”才说几个字就咬到了舌头,他呼了两下,缩着舌头说,“眉心有叶子的女人,扫把一样的眉,眼睛特别大,像铃铛,蜘蛛嘴……不不,是蝴蝶嘴。脸色青灰,像……”
那疯子长得像恶鬼!
他记起先前的经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眼前这宫女好似不爱说话,没答,只点了一下他怀里的画轴。
画?
他先往墙上看去,咦,怎么只有山水图?他左右环顾,哪面墙都没有他的……那个。
手好像能用了,他赶忙打开卷轴,一眼瞧见了画中央的女子,正是那眉心带蓬莱蕉的女鬼。她嘴角含笑在看他,吓得他四肢发麻。
“这是老物件,要轻拿轻放,可不能糟蹋。”胡荚捡起跌落的画,捧到架上,抱怨完再催,“你该回去了。等我们王爷回来,见你又乱动他的东西,会不高兴。”
“我……”
她不耐烦等,转身去掀帘,朝外喊:“东官,这事我不管了。”
“你是谁?”褚庾追上去问。
她皱眉,很敷衍地答:“胡荚。我们王爷说了,这里的人不归你管,你敢动手,他亲自收拾你。”
她仍旧不想搭理他,转头看着进来的东官,小声抱怨:“他睡得迷糊,死抓着那画不放,给弄皱了。你去看看吧,这要怎么交代呀?你说哪有这样的,跑过来抢人家的东西,还说要打人呢。”
她和东官说话,口气不好,但夹杂了些女子的娇态,跟那个女人一点都不像。
褚庾惦记着大仇未报,没工夫计较她的无礼,只哼了一声。
果然男人都吃这套。东官不轻不重地训她几句,教她主仆尊卑的道理,而后转身代她向十九皇子请罪。
褚庾压根没在听他说什么,他一直盯着东官的脸在瞧。
像,又不像。
那会他中了迷烟,确实看不大清楚,后来吃了迷药,脑子也逐渐糊涂,但他不会由着人糊弄。
他警惕地问:“昨晚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你换了衣裳,那身灰的呢?”
“奴才没有灰衣裳,宫里不让穿常服。”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
他坦坦荡荡,扬起脸任人打量。褚庾也糊涂了,伸手去抹他眉毛。
没有炭粉,是真眉。
东官哄他这是做了梦,天快亮了,该回去了,别叫人看见他乱跑才好。
褚庾不是容易受骗的人,跑到内室去照镜子。
诶?半边红半边绿呢,哪去了?
脸上确实不舒服,但红是发胀的红,不是朱砂红,也没有丢死人的半边绿。颊上不好看,不像留的针眼,更像是长了点麻子,是灰褐色,不是红色。
等等,他尿的裤子呢?伸手一掏,肾子还在,没被老鼠咬掉,裤子干干爽爽,没有尿骚味。他很确定,这就是他的裤子,没被换掉。
手腕脚腕都没有捆绑过的红痕,眼周酸疼,但没有竹签子戳出来的洞。
他不死心,凑近了再仔细照一照,嚄,耳洞在!
一二三四五……
他捂着耳朵跑出去,又气又怕,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怕被强留下来,不敢先揭发,忍辱负重逃离要紧。
东官担忧地看向胡荚,胡荚拿起那画,很随意地递给他。
“ 昨儿才从皇帝那借来看看,你猜他跑去御前告状,结果会怎样?放心,不过一点障眼法,蘸的是穿心莲水,没用颜料。泻火解毒,专治黑心肝,于他有益。 ”
东官不知道皇上会怎样,只知道此刻的她意气风发,势在必得。
十九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天,急吼吼地跑到御前告状,被训了个狗血淋头。他说的行凶时段,瑞王和他的随从都在奉先殿擦礼器,皇上也在场。
褚庾暗叫不好,知道中了计,赶紧说记错了,再往前推一日。皇上见他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而弟弟一言不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更恼了,喝道:“混账东西,滚出去!”
这些日子端王虔心抄祭文,一笔一划不假人手,熬去半条命,还要被顽劣的侄子穷追猛打连连诬陷。
这是欺人太甚!
褚庾明白大势已去,但此恨难消,死活不肯走。他不敢再弄王叔,转头告那下人的状,仔仔细细描绘了恶女的罪行和模样,为了激怒皇上,重复提了她假扮老神仙那一段。
皇上气到要扶头才能稳住,“哪有那样的人!那是朕早年间为老神仙作的画,你这是埋怨朕给你下了咒,害你做了噩梦?”
褚庾不慌——他有证据,立即上前亮出耳洞。
叔叔嫉恨侄儿,叫下人给他穿耳洞破财运,这样的儿戏,算哪门子的加害?
坏就算了,还这样蠢!
皇帝见这孽障死不悔改,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扇上去,恨道:“倒是小瞧了你,还知道用上苦肉计了,下回记得先敲断了腿,再爬着来胡说!”
先挨打,再重罚。
褚庾被太监们拖拽出去,笞二十,再送走。
唐四海知道他的臭脾气,路上悄悄地提醒:“十九爷可是糊涂了?今儿十四,明日进香,皇上忙得目不交睫,心气不大顺。瑞王十二一早就来说了您留宿这事,老奴走了一趟,您抱着王爷的枕头酣睡,叫不醒,梦里还在背文章。皇上知道以后很高兴,说这是侄儿亲近叔叔,干脆把您托付给瑞王,想让他办完手头上的大事就带着您读书写字。不过,皇上有些不放心,打发人去把夹道上的守卫,还有千秋殿的人,仔细盘问了一遍。”
褚庾心凉了半截。
那些人不是听皇后使唤,就是听他使唤,唯独和褚敐扯不上关系。原定是他悄悄地去,办完事再悄悄地回,神不知鬼不觉。因此一早交代他们咬死了没见过他,他一直被关在千秋殿里,清白得很。
如今不论他们的口供是什么,都对他不利。
这该死的褚敐早就挖好了坑,等着他往里跳。
既然对方早有预谋,那他再闹下去,等皇上下令彻查,那迷药迷烟的来历,只怕还会绕回到自家头上。
禁足,有禁在大门内,仍旧好吃好喝好玩的禁足。也有关在静室不见光不见人,吃白粥喝凉水的禁足。
褚庾是错上加错,禁上加禁,连白粥都被划掉了。
这回由唐四海亲自押过去交代,守卫全换了人,谁也不许靠近。
褚庾卧薪尝胆,憋出了好几条毒计,只等一出关就借力打力,报仇雪恨。
“主子,您……”随从来接人,一开门就煞白脸,腿软跪下,再不敢抬头。
褚庾上手一摸,慌了,踢开他,赶紧去找镜子,才瞟一眼就捂住脸狂叫——他脸上有鬼刺下的字?,字小,又是狂草,眼睛认不全,但心里清楚: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十九爷病倒了,一脸的疹子,高热,不时说胡话。
高热和疹子凑一块,总是骇人的麻烦事,照例先迁出去再救治。
不确定是什么病,但能确诊是老神仙的“墨宝”。太医们不敢多看,也不敢上药亵渎,先如实禀报,讨了旨意再开方。
这事离奇,皇上打发唐四海去看过,唐四海回来,也是这样的吞吞吐吐。
皇上要亲自去看一眼,被众人阻拦。
唐四海咬牙进言:这是不是老神仙显灵,在费心管教十九爷?
有这样的不肖子孙,死了也不安生。
老神仙在那场内乱中被人下毒,险些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事后痛定思痛,给子孙留下这样的告诫,那条幅如今还挂在外书房。
皇帝忆起那时被罪人诸政和奸妃韦氏欺凌的苦楚,终于拿定主意。
褚庾乖张暴戾,仗势欺人,无恶不作,致使怨声载道。逆道乱常,不孝不敬,屡教不止,毫无悔改之意,断不能姑息养奸,故废为庶人。
没人敢在这时候求情,那位慈爱的嫡母“病倒了”,没有精力为他打点。唐四海挑了几个人,快马加鞭赶着送去朝山剃度出家。出宫前离魂惊悸,有了佛光沐浴,没过几天就好起来了。
这是“吾皇圣明”和“我佛慈悲”相映成辉,皇帝的落寞一扫而光,这事就这么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