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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针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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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那场混乱而残酷的审判,最终以双方家长强行将孩子带离学校告终。
没有结论,没有处理方案,只剩下无尽的难堪、震怒和心碎。
高考前最后一周的冲刺,尚未开始,就已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商寄几乎是被他父亲商建明连拖带拽地塞进车里的。
一路上,商建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车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每一次红灯停车,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太阳穴青筋跳动。
一进家门,沉重的防盗门在身后“砰”地一声甩上,如同监狱大门的落锁声。
“给我跪下!”商建明的怒吼瞬间炸响在玄关,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落下。
商寄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没动,脸上还带着办公室里的倔强和不服,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我让你跪下!听见没有!”商建明猛地转身,双目赤红,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家里显得格外刺耳。
商寄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印,火辣辣地疼。
耳朵里嗡嗡作响,但他依旧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那双同样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
“看?!你还敢看?!”商建明被他这种眼神彻底激怒了,仿佛权威受到了最严重的挑衅,“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是指望你给老子考个好大学光宗耀祖!不是让你去学校里搞这些恶心人的玩意儿!喜欢男人?!你他妈是不是心理变态?!老子商建明的儿子是个同性恋?!说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愤怒的咆哮夹杂着难以启齿的羞辱,像冰雹一样砸向商寄。
母亲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只能捂着嘴低声啜泣。
“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我没耽误学习!我没偷没抢!我怎么就丢你脸了?!”商寄嘶哑着嗓子反驳,声音因为脸颊的肿痛而有些变形。
“还敢顶嘴!!”商建明气得浑身发抖,四下寻找称手的东西,最后一把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就朝着商寄抽了过去!
掸子带着风声落下,抽在胳膊上、后背上,留下一道道红肿的棱子。
商寄起初还硬撑着不躲不闪,但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最终让他蜷缩起身体,用手臂护住头脸。
“我让你不学好!让你搞同性恋!老子今天非打醒你不可!!”商建明一边打一边骂,话语越来越难听,仿佛要将所有因为这件事而承受的震惊、丢脸和愤怒全都发泄出来。
商寄不再反驳,也不再看他,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那些“变态”、“恶心”、“丢人现眼”的字眼带来的伤害。
它们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心里最柔软、最珍视的地方,并将那份刚刚获得的、小心翼翼守护的感情,践踏得粉碎。
最终,是商寄的母亲哭喊着扑上来拦住了几乎失去理智的丈夫:“别打了!老商!再打就打坏了!孩子还要高考啊!!”
商建明喘着粗气停下来,指着瘫倒在地上的商寄,恶狠狠地说:“高考?他还考个屁!从现在起,不准出门!不准再用手机电脑!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反省!什么时候认识到错了,什么时候再说!”
他粗暴地搜走了商寄身上的手机、钱包,甚至检查了他的书包,拿走了所有可能用来通讯的东西。
然后,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将商寄拖进了他的卧室。
“砰”的一声,房门被从外面狠狠关上,紧接着是钥匙转动反锁的、令人绝望的清脆声响。
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
商寄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全身都在火辣辣地疼。脸颊肿着,嘴角破裂,胳膊和后背上是一条条凸起的红肿伤痕。
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将他一点点吞噬。
窗外,城市的光隐约透进来,勾勒出房间里熟悉的轮廓,却显得无比陌生和冰冷。
书桌上,还摊开着没写完的模拟卷;墙上,贴着南川一中的课程表和高三激励语录,床头,还放着和谢聈在北静拍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笑得没心没肺。
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巨大的委屈、愤怒、疼痛和一种被全世界背弃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他用力捶了一下地板,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
另一边,谢聈家的气氛,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冰冷地狱。
没有打骂,没有咆哮。
回家的路上,谢藩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流泪。
那种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斥责都更让谢聈感到窒息和绝望。
回到家,谢藩关上家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转过身,看着站在玄关、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儿子,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骄傲,只剩下一种深切的、仿佛无法愈合的创伤和茫然。
“小聈……”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哭腔,“你告诉妈妈……到底为什么?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吗?还是……还是商寄他……逼你?威胁你了?”
她依旧试图为自己的儿子寻找一个“合理”的、能够被世俗接受的解释,她无法相信,自己那个优秀、懂事、从未让她操过心的儿子,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同性恋”。
谢聈看着母亲那双被泪水浸泡、充满痛苦和乞求的眼睛,心脏像是被凌迟,他宁愿母亲像商寄父亲那样打他骂他,也好过这样无声的眼泪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他……没有逼我。”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谢藩最后的希望,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鞋柜才站稳。
“所以……你是真的……喜欢……男生?”她几乎无法说出那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谢聈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谢藩才缓缓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却带着千斤重:“小聈……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吗?别人会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家?你以后……怎么办啊?”
没有怒吼,没有羞辱,只有现实的、冰冷的、沉重的担忧和绝望。
这种来自最亲之人的“理性”分析,反而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谢聈的血肉。
“妈妈不是古板的人……可是……这个世界……它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谢藩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们还小,只是一时冲动……混淆了感情……等高考完了,上了大学,你会遇到好女孩的……”
她试图劝说,试图“纠正”,试图将儿子拉回她所认为的“正常”轨道。
谢聈只是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他知道母亲是爱他的,正是因为这份爱,她的痛苦和不解才更让他感到无力和绝望。
他无法反驳,也无法解释那种心动和感情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冲动,不是混淆。
因为在那巨大的、无形的社会压力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天晚上,谢藩没有再做晚饭。
她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隐隐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出来。
谢聈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还摆着和商寄一起在江城海边捡回来的那个白色小贝壳,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拿起那个小贝壳,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
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
夜色浓重,万家灯火。
商寄的家,就在隔着几条街的另一个小区,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父亲……打他了吗?
一种强烈的担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想给商寄发个信息,哪怕只是一个问号。
他拿出手机,却发现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最终,他还是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商寄熟悉的声音,而是一个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判决,将他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浇灭。
他颓然地放下手机,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
没有怒吼,没有禁锢,但母亲那失望的眼泪和无声的哭泣,以及那扇并未上锁却无比沉重的、名为“期望”和“正常”的房门,将他困在了一个更加无处可逃的牢笼里。
这一夜,两处居所,两个少年。
一个被物理的锁链囚禁,承受着皮肉之苦和尊严的践踏。
一个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承受着情感的凌迟和至亲的失望。
他们同样被困在各自的房间里,同样感受着与世界割裂的孤独和冰冷,同样在黑暗中,咀嚼着那份刚刚绽放就被狂风暴雨摧残得七零八落的、不被允许的爱恋。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脏,淹没口鼻,令人窒息。
黎明,似乎变得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