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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折翼云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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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炉里的木炭奄奄一息,最后一点红光在灰烬里挣扎。窗外,铅灰色的天光渗进来,将艾米莉亚梳妆台前僵坐的影子拖得又长又冷。左手边,是那枚擦拭一新的蓝宝石鸢尾花胸针,“凝固的月光”在昏暗中幽幽流转,每一道冰冷的光线都像细小的冰针,刺穿着她紧绷的神经。右手边,是那块深蓝色的丝帕,新旧两片暗红的血迹在丝绸上纠缠晕染,像两朵狰狞的、无法愈合的伤口。胸针映着百年的体面,血帕浸着泥泞的苦难,它们隔着光洁的乌木台面无声对峙,也撕裂着艾米莉亚的心脏。
“小姐!小姐!”
索菲带着哭腔的呼喊猛地撞破死寂,她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比床单还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克拉拉小姐她…她腿上的伤…那血…止不住地往外渗…颜色…颜色都发黑了!医生…医生说…怕是…怕是保不住了!除非…除非有奇迹…”最后几个字带着撕裂般的绝望。
艾米莉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攥着丝帕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发黑?腐败?这些词像冰冷的蛇钻进耳朵。她猛地站起身,深灰色的裙摆带倒了梳妆凳,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带路!”她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决绝。索菲被她眼中那骤然燃烧的、冰冷的火焰慑住,连哭都忘了,慌忙转身引路。
通往偏房的走廊幽深而冰冷,每一步都踏在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和血腥气里。尽头那扇虚掩的门,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口。艾米莉亚猛地推开——
一股混合着高度酒精、腐败伤口脓血、劣质麻醉草药和浓烈血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她的脸上!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呕出来。临时充作手术室的偏房内景象,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崩溃。
一张沉重的胡桃木门板架在两张长凳上,成了手术台。克拉拉仰面躺在上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深棕色的头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头顶的狐耳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着。她的身体被几个强壮的男仆死死按住,绳索深陷进皮肉。那条左腿,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煤油灯和摇曳的烛火下——肿胀如紫色的巨桶,皮肤绷得发亮,布满青黑色的瘀斑和蜿蜒的、正在渗着灰绿色脓液的裂口。膝盖上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翻卷着,肌肉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作呕的灰败颜色,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粘稠的、带着腐败气味的暗红液体,滴滴答答地落进地板上一个敞开的铜盆里。那血的颜色,像极了丝帕上那片新染的污渍。她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无力地垂落在门板边缘,沾满了污秽。
那位被紧急请来的老外科医生杜瓦尔,脸上蒙着一块浸了劣质麻醉药水的湿布,露出的额头布满汗珠,眼神凝重得如同面对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手里握着一把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截肢刀,刀锋薄而锋利,在烛火下流动着死亡的光泽。旁边铺着白麻布的托盘上,排列着更令人胆寒的工具:粗粝的骨锯、带着倒钩的探针、沉重的止血钳…每一件都沾着陈年的血锈和新擦拭的水痕。
“按住!按住她!不能再动了!”杜瓦尔医生的声音透过湿布,带着焦灼的嘶哑,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滚落,滴在他深色的外套上。按住克拉拉肩膀的男仆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虬结。另一个死死箍住她右腿的仆人,手臂被克拉拉无意识的挣扎抓出道道血痕。
索菲早已瘫软在墙角,死死捂住嘴,眼泪无声地奔流,身体筛糠般抖着。每一次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都让她剧烈地一颤,仿佛那冰冷的工具是割在她自己身上。
克拉拉的头颅在门板上痛苦地左右扭动,散乱湿透的发丝黏在脸上,像缠绕的海藻。她牙关紧咬,塞在口中的软木块已经被咬出深深的凹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的眼睛半睁着,琥珀色的瞳孔因为剧痛和高烧而涣散,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扭曲的烛影。没有尖叫,只有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嗬嗬”声,如同破风箱在艰难抽动。巨大的痛苦将她剥得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濒临崩溃的神经。她的狐耳紧紧贴在头皮上,尾巴因剧痛而间歇性地猛烈抽搐。
“腐肉必须彻底清除!否则败血症蔓延,上帝也救不了!”杜瓦尔医生急促地说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手中的截肢刀猛地落下!
冰冷的刀锋切开肿胀发亮的皮肤,轻易得像裁开一块腐败的丝绸。暗红发黑的血和灰绿色的脓液瞬间涌出!紧接着,是更深层的、颜色诡异、失去活力的肌肉组织。刀锋刮过骨头边缘,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呃——啊——!”即使咬着软木,一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嚎还是冲破了克拉拉的喉咙!她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所有的涣散都被这极致的酷刑驱散,只剩下纯粹的、濒死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光芒!巨大的力量几乎掀翻按住她的男仆!她的狐耳剧烈地颤抖着,尾巴僵直地绷紧。
“快!按住!压住她!”杜瓦尔医生厉声嘶吼,额头青筋暴起,手中的刀却不敢停。他必须快!再快!汗水迷蒙了他的视线。更多的脓血喷溅出来,溅在他蒙脸的布上,溅在托盘雪亮的器械上,也溅到了几步之外艾米莉亚深灰色的裙摆边缘,留下几点刺目的暗斑。
艾米莉亚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那喷溅的脓血,那非人的惨嚎,那钳子翻搅腐肉刮擦骨头的恐怖声响,像无数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穿了她精心构筑的、属于维尔纳夫小姐的冰冷外壳!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腾的东西几乎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蓝灰色的眼眸里,映着烛火下那血淋淋的伤口,映着克拉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着她眼中那如同实质的、濒死的痛苦火焰!
这火焰…和旧城墙下那双亡命狂奔时燃烧的眼睛…重合了!不是为了偷窃的快感,不是为了卑劣的贪婪,是为了玛尔戈夫人!为了那点渺茫的、最终被她的悬赏碾碎的救命希望!
一股冰冷的洪流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父亲的冷酷算计,德·拉瓦尔家轻蔑的评估,自己被迫接受的“更高利益”的枷锁…在这血淋淋的、垂死挣扎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虚伪、如此可笑!她一直试图维持的、用蓝宝石胸针象征的“体面”,此刻被这手术台上的污血和惨叫彻底玷污,露出了下面赤裸裸的、残酷的真相!
“小姐!艾米莉亚小姐!”管家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如同鬼魅,突然在艾米莉亚身后极近处响起,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艾米莉亚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管家一身黑衣,像一道冰冷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递过来一张对折的、印着维尔纳夫家族火漆印的便笺。他的目光越过艾米莉亚的肩膀,落在手术台那血淋淋的景象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无关紧要的庄园杂务。
“伯爵大人的命令。”管家的声音平板无波,每个字却像冰锥凿在艾米莉亚的心上,“医生只能尽力保住她的命。她的腿…没有价值。如果感染无法控制…‘处理’必须及时、干净。‘体面’…不容再被玷污。”他刻意加重了“处理”和“体面”两个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艾米莉亚裙摆上那几点刺目的脓血污渍,也扫过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大人不希望,一个卑贱的半妖窃贼的生死,再影响到府邸的安宁,和…小姐您应尽的职责。”职责二字,如同枷锁的锁簧扣死。
命令到了。
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来自她父亲的最终判决。
克拉拉的腿是累赘,是污点,是必须被“处理”掉的垃圾。她的命,只有在不继续“玷污”维尔纳夫家“体面”的前提下,才被允许苟延残喘。
艾米莉亚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颤抖着手指,接过那张薄薄的便笺。坚硬的纸张边缘几乎割破她的皮肤。她不用打开,那冰冷无情的命令已透过纸张,如同毒蛇般缠绕住她的心脏。父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正冰冷地注视着她,等待她的“证明”——证明她懂得权衡,证明她明白何为“更高利益”,证明她已彻底屈服于维尔纳夫家铁一般的规则。
“呃啊——!”手术台上,克拉拉又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炸响!杜瓦尔医生手中的骨钳正粗暴地探入深处,夹住一块顽固粘连在骨头上的坏死腐肉,用力撕扯!更多的脓血喷涌而出!她的狐耳剧烈地抽搐,尾巴如同鞭子般甩动了一下。
艾米莉亚握着便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眼,再次看向手术台。就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在剧痛撕扯的间隙,克拉拉那双因痛苦而涣散的琥珀色眼眸,竟艰难地、缓缓地转向了门口的方向,转向了僵立如雕像的艾米莉亚!
没有哀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控诉。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的、彻底的了然。
仿佛早已看透了她所有的挣扎,看透了她即将做出的选择,看透了这华丽囚笼里一切冰冷无情的规则。那眼神在无声地说:看吧,尊贵的小姐,你和他们一样。我的腿,我的命,只是你们权衡利弊时,天平上那颗随时可以拨掉的、无足轻重的砝码。
这了然的目光,比任何尖叫和诅咒都更锋利,瞬间刺穿了艾米莉亚最后的伪装!
蓝宝石胸针冰冷的触感仿佛还贴在胸口,父亲冷酷的命令攥在手心,管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而眼前,是克拉拉在血污和剧痛中投来的、洞悉一切的了然眼神。
艾米莉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便笺里,坚硬的纸张边缘割破了皮肤,细微的刺痛感混合着心底翻腾的冰冷洪流。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脓血、酒精和腐烂气息的空气像刀子刮过喉咙。就在杜瓦尔医生额角滚落一滴浑浊的汗珠,手中那柄沾满污血的截肢刀微微抬起,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执行伯爵那“处理”的命令,刀尖悬停在克拉拉膝盖上方那尚算“健康”的皮肤上时——
“住手!”
艾米莉亚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克拉拉压抑的呜咽和器械的碰撞声!整个偏房瞬间死寂,连索菲的啜泣都停滞了。所有目光,惊愕的、恐惧的、探究的,齐刷刷地钉在她身上。
管家那潭水般的平静眼神终于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如同寒冰裂开一道缝隙。他微微眯起眼,等待着艾米莉亚的“抉择”。
艾米莉亚没有看管家,没有看父亲那冰冷的命令。她挺直了背脊,仿佛要将这具被无数枷锁束缚的身体撑裂。她抬起手,不是指向克拉拉那条正在腐烂的腿,而是直直指向杜瓦尔医生悬停的刀尖!
“不准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冻结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给我保住这条腿!不惜一切代价!”
“小姐?!”杜瓦尔医生失声惊呼,蒙着布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惊骇的眼睛。保住?这怎么可能?!腐肉深入,感染蔓延,连他自己都绝望了!他下意识地看向管家。
管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铅云。他没有说话,但那道冰冷的、带着审视和警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紧紧缠绕住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迎上管家的目光,蓝灰色的眼眸深处,那长久以来被责任、体面和父亲意志冰封的某处,此刻轰然炸裂,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她不再掩饰,不再权衡。她猛地将手中那张印着冰冷命令的便笺揉成一团,像丢弃一块肮脏的破布,狠狠摔在脚下污秽的地板上!雪白的纸张瞬间被血污和泥渍浸染。
“我的话,你没听见吗?!”艾米莉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维尔纳夫家族血脉里天生的、不容忤逆的暴烈,如同鞭子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杜瓦尔医生,也扫过管家,那眼神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此刻,在这里,她的意志,高于那张被丢弃的废纸!高于父亲冰冷的算计!高于维尔纳夫家所谓的“体面”!
“清创!把所有腐肉剜干净!冲洗!用药!我要这条腿活着!”她厉声命令,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
杜瓦尔医生浑身一颤,手中的截肢刀“当啷”一声掉在托盘上。管家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眼神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但他终究没有再开口。伯爵小姐的暴怒,那摔在地上的命令,以及此刻她眼中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形成了一股强大而危险的气场。
“按住!压死!”杜瓦尔医生猛地回过神,对男仆嘶吼,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他一把抓起旁边托盘上带着倒钩的探针和锋利的刮刀,再次俯身!这次的目标不再是膝盖上方那尚算完好的皮肉,而是膝盖下方那片溃烂腐臭的核心!
冰冷的金属探针猛地刺入翻卷的伤口深处!粗暴地探查、剥离那些黏连在骨头和肌腱上的、颜色诡异的坏死组织!
“嗬——!”克拉拉的身体再次像濒死的鱼一样弹起!比之前更加剧烈!琥珀色的眼珠几乎要瞪裂眼眶,血丝密布,喉咙里发出濒死的、被彻底扼住的呜咽!巨大的痛苦几乎让她瞬间昏厥过去!狐耳因剧痛而剧烈抽动。
索菲在墙角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绝望的抽泣。
艾米莉亚强迫自己睁着眼,指甲深深抠进门框的木头里。她看着杜瓦尔医生用刮刀疯狂地刮削着发黑坏死的肌肉,看着脓血如同溃堤般汹涌喷溅,看着克拉拉在几个壮汉的压制下依旧爆发出非人的挣扎力量。每一次刮刀的刮削,都像刮在她的神经上。但她不能退。
就在这时,索菲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勇气,她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抓起一块干净的布巾,蘸了旁边水盆里的清水,颤抖着手,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克拉拉额头上滚烫的、混合着泥污和血丝的冷汗。她一边擦,一边语无伦次地、带着哭腔低语:“别怕…别怕…小姐在救你…小姐在救你…”
也许是那冰凉的触感,也许是索菲微弱却持续的声音,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克拉拉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顿!那因剧痛而涣散到极致的琥珀色眼眸,竟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的目光没有看索菲,没有看医生,而是穿透了汗水和血污,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艾米莉亚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了然,不再是纯粹的痛苦。那是一种濒临溺亡之人看到浮木的、混合着巨大痛苦、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挣扎求生的希冀!她的狐耳微微动了一下。
她看到了艾米莉亚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看到了那被丢弃在地的命令!
她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塞着软木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表达什么。
“她想说话!把软木拿掉!快!”艾米莉亚几乎是吼出来的,心脏狂跳!
索菲吓得一抖,慌忙伸手,用颤抖的手指,极其困难地抠出了那块被咬得变形的软木。
“呃…呃…”克拉拉剧烈地呛咳着,暗红的血沫涌出嘴角。她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肺部撕裂的杂音。她死死盯着艾米莉亚,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光亮。
“墙…墙角…”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紫色…鸢尾…根…根茎…捣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的,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刚说完,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她的大尾巴无力地垂落。
紫色鸢尾?根茎?捣碎?
艾米莉亚脑中电光火石!她猛地想起!在玛尔戈夫人那间弥漫着死亡和劣质草药气息的阁楼角落里,在那些破瓦罐和垃圾堆的缝隙里,似乎…似乎真的生长着几株瘦弱却顽强绽放的紫色野鸢尾!她当时以为只是杂草!难道…难道克拉拉说的就是这个?
“去花园!去找紫色鸢尾花!挖根!快!”艾米莉亚猛地转身,对着管家嘶吼,不再是命令,而是急切的、不容置疑的恳求!这一刻,什么体面,什么规则,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眼中只有克拉拉那双濒死前爆发出求生光芒的眼睛!
管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神情。紫色鸢尾?根茎?这卑贱的半妖窃贼在胡说什么?贫民窟的肮脏偏方?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目光触及艾米莉亚眼中那燃烧一切的疯狂和绝望,以及地上那团被血污浸透的废纸,他沉默了。他深深地、复杂地看了艾米莉亚一眼,那眼神里有评估,有不解,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震动。他微微侧头,对门外一个侍立的身影低语了一句。
艾米莉亚不再等!她像一阵风般冲出偏房,冲进冰冷昏暗的走廊!深灰色的裙摆沾染着大片的血污和泥泞,在身后猎猎作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知道必须找到紫色鸢尾!必须找到根茎!
她冲下楼梯,冲出主楼厚重的橡木门,一头扎进伯爵府后花园冰冷的雨幕之中!
雨还在下,冰冷刺骨。精心修剪的玫瑰丛在风雨中凋零,名贵的郁金香匍匐在泥泞里。艾米莉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狂奔,昂贵的羊皮靴早已面目全非,裙摆被荆棘和灌木撕扯得破烂不堪。她像疯了一样,在那些被暴雨冲刷的角落、在假山的背阴处、在树篱的根部疯狂地寻找、翻找!泥浆溅满了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衣裙!
紫色鸢尾!紫色鸢尾在哪里?!
她想起了那片靠近仆人房后墙、被忽视的角落!那里总是潮湿阴暗,长满了没人打理的杂草!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借着天际最后一点惨淡的灰光,她看到了!
几株瘦弱的、在风雨中顽强摇曳的紫色鸢尾花!它们的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却依旧挺立着纤细的花茎!
艾米莉亚发出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哽咽!她像挖掘珍宝一样,用自己包扎着纱布、渗着血丝的双手,疯狂地刨开湿冷的泥土!指甲翻卷,泥浆裹着血水,她毫不在意!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衣袖,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但她心中只有一团灼热的火焰!
终于!她摸到了!那深埋在泥土下的、粗壮而充满生机的根茎!带着泥土的芬芳和一种奇异的、略带辛辣的草本气息!
她如同捧着救命的圣物,紧紧攥住那几根沾满泥污的褐色根茎,跌跌撞撞地冲回那间如同地狱的偏房!
当她浑身湿透、泥泞不堪、如同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乞丐般冲进房间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索菲捂住了嘴,男仆们瞪大了眼睛。杜瓦尔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刮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和她手中那几根沾满泥土的、毫不起眼的根茎。
艾米莉亚冲到手术台边,将根茎塞到索菲手里,声音嘶哑急促:“捣碎!用最烈的酒调成糊!快!”
索菲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力量,不再发抖,接过根茎,跌跌撞撞地扑到旁边的矮几上,抓起一个铜钵和捣锤,不顾一切地捣了起来!根茎坚韧,她使出全身力气,咚咚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混合着根茎被碾碎时散发出的那股越来越浓郁的、略带辛辣的奇异药香。
杜瓦尔医生看着那被捣成糊状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褐色浆糊,又看看艾米莉亚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再看看床上气息奄奄的克拉拉。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他猛地一咬牙!
“烈酒!最烈的酒!冲洗伤口!”他厉声命令。一个男仆慌忙递上酒瓶。杜瓦尔医生拔掉塞子,将辛辣刺鼻的液体猛地倾倒在克拉拉膝盖下方那片被刮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呃——!”昏迷中的克拉拉身体再次剧烈抽搐!浓烈的酒精刺激着暴露的神经和创面,带来又一轮地狱般的灼痛!她的狐耳猛地抖动。
就在这剧痛的刺激下,杜瓦尔医生接过索菲递来的、散发着浓烈辛辣气息的褐色药糊,用一把干净的银质药刀,毫不犹豫地、厚厚地涂抹在克拉拉腿上那片最深的、刚刚被烈酒冲刷过、还在渗着血水的创面上!
药糊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渗血的创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滋”声,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辛辣和一丝清凉的气息弥漫开来。
奇迹没有立刻发生。克拉拉依旧昏迷,身体因为剧痛而间歇性地抽搐。那条腿依旧肿胀发紫,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壁炉里木炭最后的余烬在噼啪作响,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索菲压抑的啜泣。
艾米莉亚浑身湿透,冰冷地站在手术台边,深灰色的裙摆滴落着泥水,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污浊。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克拉拉那条涂抹着紫色药糊的腿上,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混着泥污也浑然不觉。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能感觉到身后管家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沾满泥浆的后颈。那目光在无声地质问:看,这就是你的反抗?你的“证明”?多么…荒谬而徒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时——
杜瓦尔医生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惊疑的抽气声!他猛地俯下身,凑近克拉拉腿上的伤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厚厚一层紫色的药糊!
艾米莉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索菲也停止了啜泣,惊恐地望过来。
只见那原本不断涌出的、带着腐败气味的暗红色血水,似乎…似乎真的变少了!渗出的速度明显减缓!更令人惊异的是,药糊覆盖下的创面边缘,那些原本呈现死气沉沉灰败颜色的肌肉组织,在烈酒冲洗和药糊辛辣清凉的双重刺激下,颜色似乎不再继续加深,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体组织的淡粉色?!
这变化极其细微,若非杜瓦尔医生经验丰富且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但这微弱的变化,却如同黑夜中的第一缕微光!
“圣母玛利亚…”杜瓦尔医生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用探针的尾端,极其轻微地拨开一点药糊边缘观察。没有新的脓液涌出!创面的颜色虽然依旧骇人,但那种腐败的、令人绝望的死气…似乎真的被遏制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浑身泥泞、如同落汤鸡般狼狈却站得笔直的艾米莉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绝境逢生的、职业性的狂喜!
“小姐…这…这药…”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像…好像真的有用!血…渗得慢了!腐气…淡了!”
索菲猛地捂住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艾米莉亚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支撑她的那根弦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虚脱、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暖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克拉拉腿上那片褐色的药糊,看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克拉拉,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她的手指,在身侧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她头顶的狐耳也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艾米莉亚几乎是本能地、一步跨到床边,不顾自己满身的泥泞和血污,颤抖着伸出了自己同样沾满污泥和血痕的手。
那只冰冷、瘦削、布满擦伤和绳索勒痕的手,在昏迷中,竟极其缓慢地、摸索着,然后,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死死地攥住了艾米莉亚伸过去的手腕!
冰冷与冰冷的触碰。
泥泞与泥泞的交缠。
血污与血污的渗透。
艾米莉亚浑身一震!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上传来的微弱的脉搏跳动,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传递着生命的信号!那冰冷的指尖深深抠进她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又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瞬间灼穿了所有冰冷的隔阂!
她低头,看着那只死死攥住自己手腕的、属于克拉拉的手。那上面沾着污泥、血痂,还有刚刚涂抹上的、散发着辛辣气息的褐色药糊。她又抬头,看向克拉拉依旧昏迷、却仿佛在痛苦中微微舒展了一丝眉头的脸。
偏房内一片死寂。只有药糊辛辣清凉的气息在血腥和腐臭中顽强地弥漫开来。杜瓦尔医生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后续。索菲瘫坐在墙角,又哭又笑。男仆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管家依旧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像一道沉默的黑色石碑。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手术台上那涂抹着褐色药糊的腿,扫过艾米莉亚裙摆上大片的泥泞和血污,最后,定格在那两只紧紧交握的、同样肮脏而冰冷的手上。
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没有动。她任由克拉拉冰冷的手死死攥着自己,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一下下撞击着自己的皮肤。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小了,灰暗的天光透过高窗,给这血腥的临时地狱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边。她救了她吗?她不知道。那条腿是否能真正保住,依旧悬于一线。父亲冰冷的意志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摔碎那张命令、在泥泞中疯狂挖掘、在克拉拉死死攥住她手腕的那一刻,已经彻底改变了。那枚冰冷的蓝宝石鸢尾花,依旧在梳妆台无声地闪烁着,但它的光芒,似乎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彻底冻结她心中那片被褐色根茎和血污点燃的、混乱而灼热的荒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