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看不见的伤 ...
-
周沉光手臂上缝了七针。
伤口藏在衣袖下面，像一道丑陋的、隐秘的烙印，提醒着他那个失控的夜晚和更失控的自己。酒精带来的麻木褪去后，疼痛变得清晰而顽固，伴随着每一次动作隐隐作痛。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甚至懒得去换药，任由纱布被渗出的血和组织液染成污浊的颜色，黏在伤口上。身体的痛苦，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心里的窒闷，成为一种扭曲的慰藉。
他依旧逃课，泡在酒吧廉价酒精和缭绕烟雾构成的世界里。只是他不再轻易与人起冲突，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视线模糊，听觉钝化，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开来。
偶尔有不明就里的女生被他颓废阴郁的气质吸引，试图靠近，都会被他一个冰冷的、毫不掩饰厌恶的眼神逼退。他像一只受伤后彻底封闭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和窥探。
他知道自己在腐烂。从内到外。他能闻到那种气息，混合着烟酒、汗水和绝望的味道。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空洞的人，感到一阵陌生的恶心。
但这似乎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一条用自我毁灭来践行某个承诺、守护某个秘密的路。
而林见乔，则在另一条轨道上，试图用尽全力逃离这场无声的海啸。
她参加了学院组织的暑期山区支教志愿活动。报名表交上去的时候，小悠瞪大了眼睛：“乔乔，那个地方很苦的，信号都没有，而且一去就是一个暑假，你……”
“我知道。”林见乔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就是想去看看……别的世界。”
她需要离开这个充斥着回忆和流言的城市，需要呼吸不一样的空气，需要被一些更庞大、更具体的事情填满，才能暂时忘记胸腔里那个呼啸的空洞。
出发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大巴车摇摇晃晃，载着一群满怀热情或心事的年轻人，驶向层峦叠嶂的远方。
城市的轮廓逐渐消失在身后，手机信号一格一格减弱，最终彻底消失。林见乔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贫瘠却苍翠的山峦，心情奇异地平静了一些。
支教点比想象中更加简陋。几间破旧的校舍，坑洼不平的土操场，孩子们清澈又胆怯的眼睛。
这里没有便捷的外卖，没有灯火通明的自习室，没有无处不在的、关于他和她的议论。这里只有漫山的绿，夜晚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河，和孩子们带着乡音的、磕磕绊绊的读书声。
日子变得简单而纯粹。白天上课，陪孩子们游戏，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备课，批改歪歪扭扭的作业。身体是疲惫的，心却仿佛被山泉水洗涤过，暂时得到了喘息。
她教孩子们唱简单的歌，画彩色的画，告诉他们山外面的世界很大。孩子们则带她去爬最高的山，摘最野的果子，送给她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小戒指。
看着那些纯真的笑脸，感受着他们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喜欢，林见乔冰封的心湖，似乎终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她甚至开始允许自己，在某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短暂地、不再那么尖锐地想起那个名字。想起他曾经也有一双和这些孩子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
然而，她并不知道。
在她离开后不久，周沉光几乎是以一种自毁的方式，接连接了三四份兼职。白天在烈日下的工地搬砖运料，晚上去喧闹的酒吧端盘子洗杯子，后半夜还要给乱七八糟的公众号写廉价的稿子。
他像一台透支生命的机器，疯狂地运转，用极致的体力消耗来对抗无孔不入的思念和噩梦。
工地的监工都看不下去，递给他一瓶水：“小子，这么拼不要命了？缺钱也不是这个挣法。” 周沉光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混着尘土。他抹了一把脸，没说话，只是又扛起了一袋水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在挣钱，他是在赎罪，或者说，是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消失”做准备。
他需要一笔钱。一笔足够支付他离开这个城市，并且在一定时间内不至于饿死的钱。他不能再待下去了。每一次无意间的遇见，每一次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都在加剧他的崩溃。
他必须走，走得远远的，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手臂上的伤口在高温和重体力劳动下反复撕裂，发炎，化脓。他只是随便用脏水冲一冲，缠上更厚的纱布，继续咬牙硬撑。
身体的疼痛越是剧烈，他心里那个关于“离开”的决定就越是清晰，越是坚定。
两个曾经相依的人，在这个夏天，走向了地理上真正的分离。
一个逃向大山深处，寻找治愈的可能。一个困在钢铁丛林，筹划着永久的退场。
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几排教室的距离，而是整整一座无法逾越的痛苦之山。
山风不会把孩子们的歌声吹到他的耳边。城市的霓虹也照不亮她头顶的星空。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舔舐着看不见的伤，走向未知的、没有彼此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