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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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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为时完全是被疼醒的。
自医闹意外发生,确诊多功能器官衰竭以后,心脏的疼痛几乎没有停过,总是反反复复。
平常还好,错乱不均的闷痛尚在能忍受的范围内,今夜也不知怎么,疼痛跟堆积到爆发了似的,猛烈且突然。
像胸膛里蓦地燃起了一把火,从心脏深处开始,烧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连着发烫,皮肤也隐隐作痛。
而心脏本身所在的位置,也就是心口,已经沸腾剧烈着,灼痛到有些干涸了。
剧痛中,他无意识蜷起腰背,缩成一团,眉头紧皱着,甚至能听见心脏竭尽全力的跳动声,感受到大脑神经与视网膜随心跳引起的震颤。
光线模糊的病房里,心脏监护仪急促的滴滴声,与陆为时沉重急促的呼吸交错。
窗外北风席卷起碎叶,朝窗玻璃飞奔冲撞。
窗内他嶙峋的身体里,血液也在血管中狂奔,横冲直撞地传递着撕裂般的痛楚。
大脑在阵阵眩晕中勉力维持清醒,但——这几乎是种折磨。
陆为时的手死死攥着被子,肌里间的脉络紧绷凸出,脸埋在枕头里,一声不吭忍了好一会儿,忍到指骨不能痊愈的旧伤也开始泛疼发抖,忍到将手中的被单揉成一团,才有所缓和。
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疼出了一身的汗。
陆为时长舒一口气。
那双弧度流畅,总澄澈明隽,生机盎然的眼眸被一层又一层的疲态沉沉压着,嵌在苍白灰败的面容里,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与病痛周旋久,颓朽深重的倦意和死气。
恍若流泉枯竭,春山迟暮。
所幸转眼,爱人熟睡的脸庞近在咫尺。
黑暗里,陆为时蜷起左手食指,虚空勾勒他的骨骼。
江晚模样仍和从前一样,侧脸轮廓的线条瘦得锋利,凌厉且英俊。不同以往的是,舒展开的眉眼柔和了许多。
与初遇时,辩论赛上那个行止斯文有礼,气质却生人勿近的小师弟简直判若两人。
“从冷酷黑脸怪变成甜仔人夫了啊……”
“我们阿晚,怎么哪种人设都这么可爱。”
陆为时笑一下,咳嗽几声,干涸的嘴唇提拉着往上,末端深翘起,如同疾风骤雨中摇摇欲坠,灰败的花瓣。
他注视着他的爱人,疲累到归于死寂的眼底,汹涌珍重的爱意驱使光亮,席卷而来。
刹那之间,余烬复生,灭焰重燃。
可爱如潮生,悲哀怜悯亦如潮涨。
想到江晚那群亲戚,想到他死以后,江晚又要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界漂泊游荡,陆为时就觉得心疼。
命运真是会捉弄人的。
既然他们相遇的那样早,那为什么不让他们相爱得早些?
既然他们相爱得那样深,那为什么不让他们继续长相守?
既要人眷恋永恒又让人改变;既要人邂逅相遇又让人分别;既要人沉湎欢乐又让人苦痛;既给人无限希望又让人绝望;既要人满面风光又让人落魄沦丧。
既要将他生得那样高高在上纤尘不染,又让他摔得这样疼,狼狈不堪泥泞满身……
总是反复无常,将人捉弄得虚无又沮丧。
明明他这一生,并未做什么坏事。
命运这东西真是,有够混账的。
那种置身命数洪流,与宿运相争顽抗,渺小的无力感,伴随不甘油然而生,如鲠在喉。
关乎心脏的病最忌讳情绪激动。
陆为时知道这点。
但这一回,或许是疼得过了。
他再也无法维持住平日那种宠辱不惊,洒脱自如,生死看淡,对发生的一切都置身事外的心态。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呼吸急促起来。陆为时预感到自己要咳,怕吵醒江晚,于是侧过身子,艰难地起身,撑在绵软床垫上的手腕发着颤。
他喘息着,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在趴坐起身时头晕目眩,一个脱力,蹭撞到了江晚胳膊。
半梦半醒间,江晚昏沉恍惚着,迅速握住陆为时手腕,声音里好像还带有醉意:“……去哪里?”
“……上个,厕所。”陆为时的声音低沉含混,因隐忍痛苦而发颤,几乎轻不可闻。
“……你总是有很多地方没去,很多事情要做,”江晚抓他手腕的指节扣紧,深深陷进陆为时的皮肉里,喃喃自语,“都活一天少一天的人了,还从来不肯,陪陪我。”
江晚几乎推去了手头的一切,尽全力留出空余时间陪在他身边。
可他呢?
陆为时震了一下,猛然怔住。
这一刻连心脏处磨人难捱的疼痛都静止了。
半晌,他艰难地笑一下,低头轻吻江晚手背:“……是我的错。”
病房无光,混沌的晦暗里,陆为时咳嗽着,尽管江晚还在醉梦里,并不清醒,但他道歉的态度仍然认真恳切:“抱歉阿晚,顾全这么多事情,却……倏忽了你的感受。”
“……算了,不陪就不陪,懒得管你了,”江晚松了握他的手,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向他,半是无奈半是抱怨,“谁让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傻子,愿赌服输认栽吧,还能离咋地。”
不过眨眼,江晚的呼吸就变得均匀,俨然又睡了过去。
“老骂我傻子,”陆为时小心翼翼下床,左手抵在唇前压抑着咳嗽,失笑暗骂,“你才是傻子。”
做朋友做医生做研究员……他陆为时做什么都好,就是不适合□□人,因为起点太高,不羁凡俗,身外无物。
这一点,精于算计的小江总,怎么就算不到呢?
他的阿晚真是傻。
非要将无穷尽的陪伴和爱,压在他这个时日无多的病人身上。
陆为时跌跌撞撞地走到卫生间。
几乎同一时间,江晚睁开热泪盈眶的眼。
——这傻子,忍疼忍得脸都扭曲了。额角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浸透,连手腕的皮肤都是湿的,还要骗他。
关门声响。
陆为时隐忍着,咳得剧烈却压抑,微不可查。
江晚转过身,哭泣声沉闷且悲伤,几不可闻。
一个心疼伴侣孤身一人。
一个心疼伴侣病痛满身。
在浓云深稠的暗色里,两骄傲的傻子不约而同,都躲在不让对方担心的角落,为彼此感到难过,并且谁也没有说。
东南一隅,黑幕般的天空乍然裂开一条鎏金的缝隙,曦光破晓,云层渲染蔓延成带粉的橘色。
陆为时蜷缩着疼完了,跟只鬼一样软手软脚,带着一身冷气回到床上,敏锐发觉枕头和被子都有斑斑点点的湿渍。
他忍俊不禁,默不作声钻进被窝里,假装闭眼。
江晚也不做声,背着他继续假装熟睡。
过了一会儿,陆为时假装不经意地伸手,勾住江晚脖子。
江晚僵一下,有些狐疑,但也继续装睡不做声。
直到……后腰突然被什么烧的滚烫的东西抵住。
“陆为时!”江晚一下炸了,“你干什么!?你这身体想干什么!?”
“……对不起,阿晚,”陆为时很愧疚,委委屈屈地贴到江晚后脑勺,“总是惹你……伤心。”
“谁要你道歉了,”江晚整个身体僵得梆硬,可不吃他这套,伸手推他,“别搞事,你身体受不了刺激的。”
“嘶——”陆为时一下被推开了,疼得龇牙咧嘴,病容虚弱地皱眉,左手捂着胸膛,“好疼。”
“怎么了,”吓得江晚一下转过来,眼睛还红肿着,借窗帘外透进来,明暗不定摇曳着的光线检查他的身体,“……我,分明没用多大力气。弄疼你哪里了?”
陆为时的眼角也是红的。
与江晚不同的是,他眼角晕开那片红痕一开始是疼痛忍出来的,后来则是……
他煞有其事,半真半假,虚弱地扮着病发,并且找准时机,左手虚围到江晚腕边,右臂绕到江晚后背,难受地咳嗽着:“……心脏不太舒服,有些……喘不过气。”
江晚彻底慌了神:“那怎么办?喊医生么?我去喊……”
陆为时找准机会,一勾一拽——
他彻底把江晚按在床上,跟江晚上下换了个位置,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身材飞扬又放肆:“怎么样学弟,都跟你说学长我练过了。”
陆为时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这病鬼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想干他!?
“你是不是有病?”江晚这才回过味,耳朵也跟着红得如同火烧,刚想将陆为时弄下去,就见他目光睁得圆溜,委屈又真诚:“阿晚……别动,我疼。”
陆为时面容病态,发间冷汗未干,难受不像演的。
江晚:“……”
那双疤痕凸起,残废了的手再握不起手术刀,但解扣子倒解得挺快。
被击中软肋的江晚只好不再乱动,注视着他好言相劝:“……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干这种事情很危险,而且也很不合理。”
“没关系,”陆为时莞尔,即便在暗处,他嘴角一侧旋起的梨涡依旧好看,“……新的一年,我们应该干一番大事业。”
好不容易缓和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心脏激烈跳动着敲打胸膛,声音在耳边回响。
陆为时呼吸的幅度大了些,频率很高,张开嘴尝试吸入更多空气以平复那激烈跳动的心脏。
视线开始晃动。
江晚结实隆起的小块肌肉在他眼前摇摆,视野里所有色彩和形状交混着,变得很模糊。
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在抽走他体内的能量,意识开始变得涣散。
陆为时感到腿开始发软,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像失去了支撑,再也无法承受这种由心脏引起的剧烈痛感和力量的消耗。
最终,一阵剧痛穿心而过,他感到一种压倒性的疲劳和痛苦,意识在疼痛中彻底消散。
江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某个轻飘飘晕倒,险些一头砸在他胸膛上的病鬼,嘴角抽搐几下,俨然有些无语:“……衣服都被你脱了,就整这出!?”
若非碍于他病体残躯,江晚恨不得反过来把他撅了。
该死的幽默心脏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