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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钝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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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壶的嗡鸣声达到了顶峰，然后“咔”一声跳闸，沉寂下去。林暮拎起水壶，将滚烫的水注入两个保温杯，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模糊了他片刻的表情。
他端着杯子走出来，将一个放在林朝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热水。”他说。
林朝已经放下了捂着脸的手，表情恢复了一片沉寂的空白，只有眼底残留的红血丝泄露了方才短暂的情绪失控。他低声道了句谢，伸手握住温热的杯壁，指尖传来的暖意并没能驱散他身体里那股由内而外的寒气。
林暮在他旁边坐下，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口地喝着水。屋子里又只剩下雨声，一种粘稠而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时间在这种沉默里被拉长，每一秒都像是钝刀割肉，不锋利，却缓慢而持续地带来痛苦。
“那个项目……”林朝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其实最后的数据复核，是我和他一起做的。”
林暮喝水的动作停住，但没有打断，只是侧过脸，安静地听着。
“当时有一个节点的数据对不上，误差很小，但很关键。”林朝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墙壁上，仿佛在回溯一段不愿触碰的记忆，“他提议忽略，说在允许的误差范围内，上报快到了。我坚持要核查清楚……熬了两个通宵，最后发现是采集端的一个微小系统bug。”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重。 “解决了问题，报告才顺利提交。当时……他还感谢我来着。”
而现在，那个曾经感谢他坚持的人，站在领奖台上，享受着或许本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荣誉，而林朝却深陷泥潭，连清白都成了奢望。那些模糊的指控，那些关于他“数据处理不当”、“急于求成可能导致疏漏”的流言，源头指向哪里，他不敢细想，却又无法不去想。
“都过去了。”林暮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没有什么华丽的安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纠结这些，没用。”
道理谁都懂，但落在自己身上的针，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那份具体的疼。林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没用。”
他知道没用。可那些画面，那些话语，就像鬼魅一样缠着他，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像刚才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啃噬着他的理智和神经。
他再次握紧了水杯，热水已经变得温吞，不再能提供足够的暖意。
“睡吧。”林暮站起身，“明天早上，楼下早餐店的豆浆，要不要喝？”
他换了个话题，生硬却有效。
林朝抬起头，看着哥哥。林暮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有些寡淡，但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稳定的力量。 “……好。”他点了点头，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要甜的。”
“嗯。”林暮应了一声，“我去关窗，雨好像又大了。”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小了些，阻隔了部分雨声，屋内的寂静显得更加突出。
这一夜，林朝依旧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间，耳边总是回响着电视里那个男人自信的声音，同事们模糊的窃窃私语，还有审查人员毫无情绪、反复追问的语调。它们交织成一张网，把他困在中央，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他几次惊醒，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冷汗浸湿了额发。每次惊醒，他都能听到隔壁房间哥哥翻身时床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很轻，很快又归于平静，仿佛那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但他知道，哥哥或许也没睡踏实。他只是不出声，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用这种沉默的方式陪着他。
这种认知让他心头酸涩，却又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雨依旧没有停，只是从昨晚的淅淅沥沥变成了绵密的牛毛细雨，天空是均匀的铅灰色，看不到一丝光亮。
林暮果然下楼买了豆浆回来，还是热的，装在塑料袋里，杯口氤氲着热气。他还买了几个素馅包子。
兄弟俩沉默地吃着早餐。甜的豆浆喝下去，胃里暖和了些，但驱不散满室的潮湿和压抑。
吃完早饭，林朝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然后忽然站起身。 “我出去一趟。”
林暮正在收拾桌子，闻言动作一顿：“去哪？” “图书馆。”林朝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正常，“去找点资料看看，总不能一直……闲着。”
他说得轻松，但林暮能听出那话语底下隐藏的艰难——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重新走进公共场所，面对可能遇到的熟人、可能出现的异样目光。
林暮没有阻止，只是问：“带伞了吗？” “带了。”
“嗯。”林暮低下头，继续擦桌子，“中午回来吃饭吗？” “看情况吧，可能就在外面随便吃点。” “好。”
林朝换好鞋，拿起门边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门走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屋内那点微弱的暖意。
楼道里阴冷而安静。他一步步走下老旧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走到楼洞口，一股带着雨腥气的冷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
撑开伞，走入绵密的雨幕中。街道上行人不多，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伞沿低垂，隔绝着彼此的世界。这种无形的隔绝，此刻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图书馆离得不远，步行二十分钟。他走得很慢，伞面隔绝出一个狭小私密的空间，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鞋尖踩过积水的地面。
快到图书馆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短：
“林工，最近怎么样？听说你还在找工作？王总那边好像还有个岗位，不过要求可能比较低，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屈就？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
发信人没有署名，但那语气，他依稀能猜到是以前某个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深交的所谓“人脉”。
这条短信，看似关心，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打探。仿佛在说：看吧，你果然混不下去了，这种低级岗位或许适合现在的你。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雨水更刺骨。他盯着那条短信，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手机。
屈就？
他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手指移动到删除键上，犹豫了片刻，最终却没有按下去。只是将手机塞回口袋，像塞回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抬起头，图书馆灰白色的建筑就在眼前，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着无数的知识和……希望。
他站在原地，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劝阻。
那把黑色的伞，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停顿了良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