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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火葬场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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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嘉年二十来年的人生里,他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不同于生气、愤怒、伤心、高兴等这些人类生来就具有的基本情绪,他认为喜欢是一种需要后天学习的情感。
由于性格里存在的缺陷,他的同理心天生就比别人差,所以他从小就很少哭泣,大多时候都面无表情。相处久了别人当然会觉得奇怪,不过模仿也并非什么难事,只要不在别人流血受伤时微笑,在特定的场合摆出合适的表情,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经过长期的实践,他已经得心应手。
同理心可以通过模仿去学习,这是为了完美融入人群的必要手段,可喜欢却不用去反复练习,没有人会因为他不存在喜欢的东西而去指责他不正常。
——直到遇到虞听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当看到那混蛋小子在走廊抓住虞听的手,对她高高扬起巴掌时,方嘉年脑子里轰地一响,维持了这么多年的理性系统突然全盘瓦解了。
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不舍得碰,实在是无法理解,是怎么对着那样一张脸动手的。
反应过来时,自己已骑在那人身上狠狠扇了几耳光。
连最容易发生暴力冲突的中学时期都没有打过一次架,他完美地经营着自己的优等生人设,可现在却像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一样将人按在地上揍。
眼前一片血红,压抑在体内的暴戾失控地爆发,他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拳头,感受着人体的面部骨骼脆弱得如同木片一样在自己手下碎裂。
尖叫声在走廊上响起,可耳朵像被堵住了,什么也听不见,在这仿佛身处真空的环境中,一个微弱的、颤抖着的嗓音传入耳孔。
“嘉……嘉年哥……”
不断挥舞着的拳头顿住了,他如梦初醒一般,回头看见了虞听。
那是一张苍白的、透着张皇失措的脸,她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就像看陌生人一样。
他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样子。
凌乱的衣襟、沾满血的双手,还有躺在身下昏迷不醒的人。
这一切都表明,方才虞听直接目睹了他暴力的一面。
妈的,搞砸了。
一句脏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学校停课了,医院那边也让他暂时回家休息。
在外地出差的父母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比起怪罪,更多的是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向优秀懂事的儿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手打人,他们断定这背后有隐情。
方嘉年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着耳机里的摇滚乐。
学校的处分,父母的担忧,他浑然不在意,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虞听最后看他的眼神。
害怕、震惊,还有陌生。
不该在她面前打人的。
哪怕再怎么愤怒,也应该要控制住。修理人的方式有很多,他完全可以把那小子私下拎去巷子里揍一顿,就比如当初他教训那个给虞听取绰号的小兔崽子一样。
她肯定吓到了吧?
手机依然打不通,消息也发不出去,他还在她的黑名单里。
或者该去找她吗?解释不就好了,他可以想出一个足以遮掩过去的理由。
就在他坐立不安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本来不打算理会,可门后传来了虞听的声音。
“嘉年哥,我是……”
他几乎是听见她声音的瞬间就起身了,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打开了门,站在房门口,低头注视着她。
“坐这里吧。”
“谢谢。”
“吃过饭了吗?”
“嗯。”
对话生疏而客气,从前看见他总是双眼明亮、有一大堆话要说的虞听,此刻却深埋着头,看也不看他,简短的回答里透出一种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姿态。
方嘉年沉默了良久,在脑中构思着该怎么向她解释。
说看不顺眼那小子肯定不行,还不如说自己吃错药了,精神失常,就在他反复思索着有哪些药物能引起暂时的情绪失控时,虞听突然开口了。
“去道歉吧。”她说。
“……”
“向受害者。”
随之而来的补充也令人无语到了极点。
受害者?她居然称呼那敢对她动手的小子为受害者?
那自己成了什么?加害者?
“如果我不去呢?”忘了维持温和的语气,他就这么冷冰冰地问出了口。
“不去就会被退学。”
“退吧。”
“哥哥就当不了医生了。”
“那就不当。”
——前途有什么重要的?这就是你让我去向那小子低头认错的理由吗?
他几乎有种愤怒到极致的委屈,因为虞听没有选择站在他这边,所以感觉到了背叛。
可虞听表现得比他更生气:“哥哥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从前方嘉年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恼羞成怒,做出种种不理智的举动,而他现在切实体会到了言语的力量,他如同被虞听的话打了一闷棍,被扔去外太空。
——怎么了?你很失望吗?可是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在那一瞬间,他很想这么质问虞听,将她逼进墙角的缝隙里,低头看见那近在眼前的耳垂,想一口啃咬下去,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然而从某个瞬间起,怒气悄然发生了变质。
虞听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漂亮,就连耳垂也是。她的耳垂是老人家经常会夸为有福气的类型,肉乎乎的,原本是白玉一般的颜色,此刻因为惊慌,慢慢染成蔷薇般的浅粉色,这情景莫名勾动了方嘉年的食欲。
喉咙变得干渴起来,喉结上下滑动,他想象着将那饱满的肉垂衔入口中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口感会不会像小时候曾吃过的果冻那样柔滑,带着让人上瘾的甜味?
是因为盯着看太久了吗?虞听的状态开始不对劲起来。
总是直视人的明亮双眸变得异常躲闪,连浓密的长睫都颤动起来,犹如蝶翅,隐约可见泪水沁出。
是害怕了?
方嘉年此刻万分庆幸她无法得知自己心中所想。
如果让虞听看到他满脑子的肮脏念头,可能会吓得夺门而出。
“你走吧。”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自制力,他才说出这句话。
别说道歉了,他一次也没去医院探望过那小子,但很快就从父母这里听说了对方收了钱撤销起诉的消息。
“儿子,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跟爸妈说。”
薛女士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忧心忡忡。她似乎以为他是因为医院繁重的工作而压力过大,导致情绪出了问题。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方嘉年一如既往地对父母表达了歉意和感谢,看上去就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这只是一时的失误罢了,他心想,他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很快到了学期末,他比往常更加忙碌,除了撰写论文和准备考试,科室的事也很多。
最近又轮转去了普外科。因为缝合技术好,所以带教老师很喜欢带他上台,几个小时的手术做下来,直到下午三点才吃上一口热饭。
“虞听要出国了,”被打发来医院给他送饭的方嘉岁说,“去韩国留学。”
方嘉年夹菜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挺好的。”
方嘉岁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真心的?”
他放下筷子,便当盒里的饭菜还剩下一大半。
“你有这时间不如回去多翻两页书,要是挂科了,过年的压岁钱就没有了。”
方嘉岁“切”了一声,麻利地收拾起饭盒。
“我看虞听走的那一天你哭不哭。”
“……我还没吃完。”
收拾饭盒到一半的方嘉岁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我管你吃没吃完,自己去食堂打饭!”
收到方嘉岁发来的消息那天,他刚和教授聊完开题报告的事,从办公室出来。
妹妹:/图片/
点开一看,是一条朋友圈的截图。
熟悉的小猫头像一看就是虞听的账号,配图只有一张,满地整齐打包好的行李,规模大到几乎让人怀疑他们一家三口是不是要移民。
而上面的文案是——
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方嘉年的瞳孔急遽收缩,拿着手机的手劲大到几乎要将屏幕捏碎。
下意识拨出虞听的号码,等电话里传来语音提示,才想起自己早被她拉黑了,不由得骂了声脏话,拔腿就往停车场跑。
在开往机场的高架上一路疾驰,路上还险些闯了红灯,当终于抵达机场时,他甚至来不及将车开进指定区域,就匆忙推开车门下了车,冲进航站楼。
机场大厅的电子屏幕上滚动显示着实时航班信息,看得人眼花缭乱,貌似没有飞首尔仁川的班次。
他干脆给方嘉岁拨去电话,接通便道:“问一下虞听的航班信息。”
“哥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登机了吗?只问这个就行。”
“等等……”电话那头的方嘉岁终于反应过来,“不会吧……你去机场找虞听了吗?”
深知妹妹爱与自己作对的个性,方嘉年焦头烂额之中,不自觉带上了恳求语气:“求你了,岁岁,就帮哥问一下吧……”
从没求过人的他却对着小六岁的妹妹说出了这样低声下气的话语,兴许连方嘉岁都震惊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
挂完电话不久,她就发来了虞听的航班信息。
方嘉年立即直奔值机柜台:“请帮我订一张最近班次的机票。”
柜台里的工作人员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您要去哪儿?”
“哪里都行。”
“有一趟两个小时后飞往海口的航班,但是只剩下商务舱。”
“可以。”
工作人员向他反复强调了在柜台购买没有折扣优惠,只能全价购买。方嘉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支付了全额票价。
当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操作时,他忍不住焦急地四处张望,脑海里全是虞听头也不回登机的画面。
要是赶不上了怎么办?
果然还是太晚了,早在得知她要出国留学的那一天就该去挽留……
“先生,您是要选靠窗的座位,还是靠走廊的座位?”工作人员的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都可以。”
“您有行李要办理托运吗?”
“没有,请快一点。”
“……好了,这是您的身份证件和登机牌,请按照指示前往安检。”
拿着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机票,他通过了安检口,心急如焚地用目光搜寻着整个候机厅。
心底像有一座随时喷发的活火山,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地,甚至没有注意方嘉岁发来的机票截图上,最终目的地并不是首尔仁川。茫然张望的双眸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找到虞听,一定要找到她。
终于,他隔着重重人群,与一双眼睛对上视线。
那一瞬间,燃烧到沸腾的心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折磨多日的愤怒终于得到了平息,他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定。
啊……原来他喜欢这孩子。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地明确过。
因为喜欢,所以看不顺眼出现在她身边的每一个男生。
因为喜欢,所以在看到有人辱骂她、甚至要伤害她时,才会愤怒到失去理智,出手伤人。
也正因为喜欢,所以才自卑于自己残暴的一面暴露在她的眼前,拼命想要掩盖。
嫉妒、自惭、悔恨这一系列人类的高级情感活动,都是基于喜欢这一事实才衍生出来的,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她。
方嘉年大步走了过去,眼神从未如此坚定。
在虞听惊讶的神情中,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身体相贴时,带来的满足感竟然如此强大,可方嘉年觉得不够,还远远不够,他尽可能地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直至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填满每一寸缝隙,要不是虞听出声喊痛,他想他会这么一直抱下去。
“哥哥,难道你喜欢我吗?”感到困惑的虞听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嗯,好像是这样。”
话音刚落,他不满于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重新以确信无疑的口吻述说了一遍:“是,我喜欢你。”
“……”
虞听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大概过了半分多钟,她狐疑地问:“是骗我的吧?”
“不是的,是真的。”
马上做出的保证充满了迫切感,因为生怕她不相信,连低头看她的眼神都格外真挚。
“……这说不通嘛,”虞听荒谬地反问,表情看上去就像要哭了一样,“哥哥之前不是还假装不知道吗?不是不喜欢我吗?人怎么可能突然喜欢上一个原本不喜欢的人呢?”
“不是突然喜欢的,早就喜欢了,是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太晚了。”
方嘉年笑了笑,笑容中竟然还藏着些许少年的羞涩:“对不起,哥哥在这方面有些迟钝吧?但我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会学会的。你知道的吧,我一直都是年级第一。”
“这个当然知道……”虞听小声嘟囔着。
“那要和哥哥恋爱吗?我会好好对你的。”
这是虞听第一次酒后向他告白时的话语,她当然不会记得,可方嘉年却记得尤其清晰,哪怕是当时她的每一个表情,说话时醉醺醺的语气,口齿笨拙的发音,都生动地印在脑海里。
现在想想,要是当时就答应的话,也就不至于绕这么远的一段路了。
他知道虞听对自己的脸毫无抵抗力,也知道她喜欢自己用什么眼神看着她。于是他露出弧度最完美的笑容,眼神柔和得能滴出水。
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虞听却缓缓张开了嘴,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哥……做人怎么能渣到这种地步?”
什么?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看着她写满失望的眼神,方嘉年慌张起来。
“你是要跟我劈腿吗?”虞听愤怒地质问,“我虽然喜欢哥哥,但也没喜欢到可以插足别人感情的地步,我是有良心和道德感的人!”
劈腿?插足?
啊……妈的,江诗逸。
此刻的方嘉年终于醒悟,他给自己挖了多大的一个坑。
后悔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先尽量解释:“不是,我跟那个人不是情侣关系,她只是一个同系同学。”
虞听看他的眼神明显不信,更加具有谴责意味:“别骗人了,你们不是还一起去看电影了吗?”
“只是因为在课题上有往来。”
“……”
“不信吗?”方嘉年掏出手机,“我打电话给她,让她给你证明。”
虞听没有反应,过了半晌,才像终于想通一样,慢慢道:“所以哥没有女朋友,却假装自己有女朋友,都是为了让我死心吧?”
“……”
明明平时迟钝得不行,到了这种时候总是格外敏锐的虞听真是让人无奈。
方嘉年当机立断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对,哥给你道歉,还是要跪下来?打我也可以。”
“我为什么要打哥哥?也别在机场下跪,太丢人了……”
虞听生气地含泪拒绝,不知看到什么,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语气紧张起来:“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吧,现在先……”
“为什么要以后再说?”方嘉年嘴角的温柔笑容有点维持不住了,“哥真的知道错了,不能原谅我吗?我会对你很好的。”
就这样,连平时从来不做的撒娇都给做了,但虞听还是没有动容。
“以后再说……”
“现在就说吧,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哥,后面……”
“后面看我表现?”方嘉年满怀感激,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谢谢你,听听,哥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不是,我是说你后面……”
“嗯,我后面会好好表现的。”
方嘉年此刻充满信心,身体轻盈得像要飘离地面。
即使虞听只喜欢他的温柔也没关系,他愿意将那个真实的、阴暗的自己完全埋葬,从此只保留她喜欢的一面,他愿意为她戴上一辈子的面具。
现在想想,装一辈子善良的人又有什么好累的呢?他已经装了二十多年了,哪怕继续装下去也没关系的吧。
相比起隐藏本性而带来的折磨,与虞听在一起时得到的满足感足以掩盖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对虞听的喜欢已经深到了这种程度。
“只要对你亲切就行了吧?还想要什么吗?只要说出来,哥哥全都给你做到……”
恐怕求偶期的动物也没有他这么恳切急迫的了,他迫不及待地展示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就像孔雀开屏一样,只为了获得心上人的青睐。
看着他诚恳的神情,虞听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哥哥,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吓到。”
方嘉年:“只要不是拒绝,没有什么能吓到我。”
“行,”虞听深吸一口气,对他说,“你回头看看。”
“嗯?”
方嘉年微笑着回头,看到了满脸惊愕正瞪着他的虞家父母。
卷二《Regret love》End